“咚!”
那一声膝盖触地的闷响,在这破旧的厅堂里,不亚于一道惊雷,狠狠地劈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徐老夫人整个人都傻了,身子一颤,手里的茶盏差点没端稳掉地上。她做梦也没想过,眼前这位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刚刚还以雷霆手段镇压了定国公府恶奴的贵公子,竟会对她一个行将就木的破落老太婆行此大礼!
更让人瞠目结舌的是,随着朱由检这一跪,他身后那些衣着华贵、神色威严的太监侍卫们,就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牵动着,齐刷刷地全都跪了下去!
“殿下!”
李矩、王乾这些平日里在宫里那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此刻膝盖磕在地板上,半点折扣都不打。彩儿更是直接哭着伏在地上,肩膀耸动,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您……您是……”
徐老夫人嘴唇哆嗦着,想扶又不敢扶,两只枯瘦如柴的手在空中乱抓,像是想抓住点什么能让她相信这是现实的东西。
“您说您……是阿柔的孩子?”
朱由检没有起身,他抬起头,那张平日里深沉似水的脸上,此刻满是赤诚。他看着面前这个满头黑白交织、惊慌失措的老人,声音里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沉稳与温和:
“是。外祖母,孙儿正是您大姐儿刘柔宁的亲骨肉,您的亲外孙,朱由检。”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几分无法忽视的皇族威严,但更多的是在确认这份关系的真实与庄重:
“我乃当今皇太子之第五子。当今陛下,亦是孙儿的亲皇祖。”
“嘶——!”
四周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刘效祖和刘继祖兄弟俩直接懵了,张大着嘴巴,仿佛下巴都脱了臼。他们想过这贵人来头不小,可打破头也没想到,竟然真的是真龙血脉,还是他们自家的亲外甥!
徐老夫人脚下一软,险些栽倒。她连忙上前两步,想要去扶起朱由检,可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那手指头都在发颤,满脸的惶恐: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啊!皇孙……皇孙千金之躯,这可是要折煞老身这把老骨头了!这规矩……这天家的规矩……”
在那个等级森严如铁律的时代,民与官是云泥之别,民与皇室更是天渊之隔。虽然名义上是外祖母,可朱由检姓的是“朱”,是天家的龙种。这一跪,不仅是孝道,更是能压死人的恩典与威仪。
“外祖母。”
朱由检看着她那副手足无措的模样,心中更是酸楚。他不管那些虚礼,直接伸出手,握住了老人冰凉干枯的手掌,然后缓缓起身,将她重新扶回了座位上。
“您是长辈,孙儿跪您是天经地义。哪来什么折煞不折煞的?这些年在宫外,若是让母亲知道您这般见外,她怕是要怪罪孙儿不孝了。”
“哎!哎!”
徐老夫人眼含热泪,只会机械地点头应着。刘家其他人此时也回过味来,刘继祖那双浑浊的眼珠子里突然迸发出一股狂喜的光芒,整张脸都涨红了!
皇孙!亲外甥!
这下发达了!有了这层关系,别说这五百两银子,就是以后在京城横着走,谁还敢不高看他一眼?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的荣华富贵正像雪片一样向他飞来。
而一旁的刘效祖却是一脸的复杂与惭愧,这个老实本分的汉子低着头,似乎更觉得无地自容了。
众人还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认亲震荡中,朱由检的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他看着满屋子人茫然和错愕的神情,心里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按理说,他这几年在宫里混得风生水起,名声早就传遍了内外。而且,母亲刘氏在世时虽然位分不高,但并不是个完全断了人情的冷人。
他记得清清楚楚,母亲在世时,都经常会悄悄托一个叫巧绣的宫女给家里送银子,那时候自己已经出生,按理说,就算不大肆宣扬,报个平安、说句“添了个大胖孙子”这总是人之常情吧?
怎么看这刘家人的反应,倒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似的?
他扶着徐老夫人坐稳,试探着问道:“外祖母,这些年母亲就从未给家里带过话?从未提过关于我的半个字?”
徐老夫人闻言,脸上露出一丝茫然,她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看两个儿子和儿媳,见他们也是一脸的懵懂,这才回过头,苦涩地摇了摇头:
“没有啊……自打你娘进宫,这二十年来,就像是泥牛入海,半点音讯也无。别说带话了,家里人都还担心她……担心她在宫里过得不好,不敢去打听。说来真是惭愧,我们这些做家里人的,除了每日里求菩萨保佑,别的什么忙也帮不上。”
“是啊!”杜氏在一旁也小声说道:“我们确实未曾收到大姐的任何消息”
朱由检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不对啊!”
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彩儿再也忍不住了,她“扑通”一声跪行了两步,满脸的焦急与不可置信:
“老夫人!怎么会没消息呢?娘娘在世时,每年年节,甚至是您生辰的时候,都会想方设法地让那个巧绣给您带东西、带银子啊!就连五爷出生的那天,娘娘听说府里有事,还特意让巧绣给家里送了一百五十两银子还有个镯子,怎么可能一次都没收到?!”
“一百五十两?!”
刘继祖失声叫了出来,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刘家要是真收过哪怕一次一百两银子,何至于落魄到去借印子钱?
徐老夫人更是茫然摇头:“从未见过!什么银子,什么东西,老婆子这二十年,除了梦见阿柔,连个纸片都没见过啊!”
“混账!”
朱由检一拍桌子,虽然年纪小,但那一瞬的戾气让满屋子的人都噤若寒蝉。
他明白了。
哪里是母亲忘了家里,分明是有人在中间捣鬼!
那个叫巧绣的宫女好大的胆子!这不仅是贪墨钱财,这是在隔绝天家骨肉,是在欺主啊!一个宫女敢这么做,背后定有更大的靠山或者是这宫里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脏!
“爷……这……”彩儿吓得脸色苍白,她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黑心烂肺的事。
“起来!”朱由检喝住了正要请罪的彩儿。“这事不怪你。那些腌臢事,不提也罢。等我回了宫,自然会把这笔账算清楚。”
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将这股怒火压了下去。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眼前这些亲人,还等着他给一个交代。
气氛因为这个话题变得更加沉重。
徐老夫人缓了好半天,才哆哆嗦嗦地抓住了朱由检的手,那双眼睛里闪烁着最后的、也是最微弱的期盼。她张了张嘴,声音轻得像风中的落叶:
“皇孙……那你娘她……阿柔她……现在在宫里……可好?”
这话问得极为小心翼翼,甚至连“外孙”这个词都没敢叫,而是生分地换回了“皇孙”。
她毕竟还是跟朱由检有隔阂的,且别人身份在那儿摆着的。
朱由检的心猛地一痛。
他看着这位即便被生活压弯了腰、却依然在为女儿担忧的老人,看着那一屋子虽然落魄、眼中却满是希冀的亲人,那个“死”字,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想撒个谎,说母亲只是病了,或者被贬了,至少还能给人留个念想。
可是这瞒得了一时,瞒得了一世吗?
而且,今日他如此大张旗鼓地出宫,动静这么大,用不了多久,满京城都会知道。如果此时还隐瞒,日后被外人戳破,对这两位老人来说,那才是真正的晴天霹雳。
长痛不如短痛。
朱由检咬了咬牙,松开了老夫人的手,再次缓缓地、沉重地跪了下去。
“五爷?!”李矩等人大惊,想要阻拦。
“退下!”
朱由检低喝一声,随即对着徐老夫人,头一次露出了那种只有在母亲坟前才有的悲戚与肃穆。
“外祖母……孙儿不孝,不敢欺瞒外祖母。”
他的声音很轻,却每一个字都像是千斤重的石头砸在人心上:
“母亲早在万历四十二年,七月十九日……便已离孙儿而去了!”
“轰!”
仿佛天塌了一般。
徐老夫人的身体猛地一僵,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朱由检,似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又似乎是在等待着他哪怕再说一句“那是玩笑”。
“阿柔……阿柔……没了?”
她的嘴唇动了动,吐出的几个字却轻得像没有重量。
“啊——!!!”
下一刻,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从这苍老的喉咙里爆发出来。那是一种母亲失去了孩子后,独有的、绝望到极致的哀嚎!
“我的儿啊!我的心头肉啊!你怎么就这么走了啊!你怎么能走在你娘前头啊!”
徐老夫人拍着胸口,身子一软,就要往地上栽去。
“娘!娘啊!”
一直忍着的杜氏和刘婉宁此刻也崩溃了,扑上去抱住老太太放声大哭。刘婉宁虽然对大姐没什么印象,但那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看着母亲如此悲痛,她的泪水也止不住地流。
就连一直沉默寡言的刘效祖,此刻也像被抽去了脊梁骨一样,慢慢地滑坐在地上。他抱着头,发出了一种类似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二十年前,父亲早逝,家中无以为继。为了他能袭上那个千户的缺,为了给弟弟妹妹口饭吃,那个才八岁的大姐,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选秀的路。
他依然记得那天清晨,大姐临走时摸着他的头说:“阿弟,你是长子,要撑起这个家。姐去宫里享福了,以后给你们寄银子……”
那哪里是去享福?那分明是拿自己的一生,换了全家的活路啊!
而如今,好不容易熬到外孙出息了,成了贵人,她却……
“大姐!弟弟对不起你啊!弟弟没出息啊!没能让你看到咱们家兴旺的一天啊!”
刘效祖痛哭失声,每一声都在抽打着朱由检的心。
然而,在这漫屋的悲恸中,却有一个人显得格外刺眼。
那就是刘继祖。
他虽然也在抹眼泪,但那双贼溜溜的眼睛却一直在转。在听到大姐去世的那一瞬间,他先是惊愕,随即眼神一暗,闪过一丝明显的失望与懊恼。
完了!靠山没了!
大姐死了,这皇孙外甥跟咱们这层关系,还能维持多久?那荣华富贵是不是也就泡汤了?
这神情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依然被敏锐的朱由检捕捉到了。
徐老夫人哭得几欲昏厥,一口气怎么也提不上来。
“外祖母!外祖母您节哀啊!”
朱由检也慌了,顾不得其他,一把上前将老太太搂入自己怀里,小手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带着哭腔劝慰道:
“您别这样……娘在天有灵,看到您这样也会难过的……您还有我,孙儿以后会好好孝顺您的!就像娘亲在一样!”
许是这一声“孙儿”唤回了老太太的神智,也许是那个温暖的小怀抱给了她力量。
徐老夫人渐渐止住了哭声,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眼前的朱由检突然就感觉他跟女儿有几分相似一般,当时刘柔宁离家时也跟朱由检差不多一般大,徐氏一把将他死死抱住,放声大哭:
“我的乖孙啊……我对不起你娘!是我没用!”
说着,她似乎是想把这二十年的亏欠和委屈,都发泄出来,狠狠地用拳头捶了几下自己的胸口,那悲凉的声音,透过这破旧的窗户,传到了外面的巷子里。
正守在外面的邻居巩灿,听到这突如其来的悲鸣,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这哭声怎么这么惨?莫不是那贵人也是来寻仇的?刘家这是遭了什么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