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让徐老太的眼神在最初的愕然后,渐渐被一层水雾所笼罩。那是被时间磨平了的记忆,此刻却如同一根根尖锐的针,扎在心头最软的地方。
像一把带着锈迹的钥匙,生生扭开了刘家那个被灰尘掩埋了二十年的暗盒。
在明代,这皇家的姻缘路,向来是不走寻常路的。与唐宋那些恨不得将世家大族之女娶个遍的皇帝不同,明朝天子的枕边人,多是从那些不起眼的“闾阎小门”中挑选。
这一来,是为了杜绝外戚专权的后患。看看汉唐的吕氏、武氏、韦氏、杨氏,哪一个不是将朝廷搅得天翻地覆?而选自贫寒之家,便如同在后宫立了一道防火墙,根基浅薄,掀不起什么风浪。
这二来,据朱由检来到这个世界后自己了解到当下人的观点,当下的明代人认为这样是有好处的,当下人认为生长于富贵窝的女子,见惯了锦衣玉食,心性往往也娇纵奢靡。若是这样的女子入主后宫,必定挥霍无度,还会带着皇帝一起沉迷于奇技淫巧,败坏了国祚。反观那小户人家的女儿,没见过什么世面,一旦享受了皇家的尊荣,心里头只有感激和惶恐,自然会加倍惜福,懂得勤俭持家。
朱由检估计这是在宫外的说辞,他在宫里可知道,其实就是为了找个既能当婢女使唤,又随时可以临幸,还不用担心娘家势力的“工具人”。
徐老太显然没想到,眼前这位从天而降、贵气逼人的少年公子,一张口就是这等直戳心窝子的问话。但她也是经历过风浪的人,略一怔神后,便也回过味来。
“回贵人的话……”
老太太的声音有些颤抖,却字字清晰:“不瞒贵人,老身家中确有一长女,乳名阿柔。万历二十七年,她八岁那年,朝廷大选秀女,被选入宫中去了。”
说到这里,她抬起昏黄的眼,满是期冀与忐忑地望向朱由检:“贵人既然这般问,难道……难道您认识我家大姐儿?”
万历二十七年……八岁……阿柔……
朱由检点了点头跟自己心中所想确实大差不差,现在所有信息如同一块块严丝合缝的榫卯,在朱由检的心里咔哒一声扣在了一起,构建出了完整的信息链!
据他所知,那一年的选秀,倒不是为了填充后宫,而是为了自己那位好父王——皇太子朱常洛的大婚做准备。万历皇帝被朝臣逼得没办法,才不情不愿地开启了那场覆盖了整个北直隶的庞大筛选。
那时候,几千几万名像刘氏一样的民家女子,被一层层筛子筛过去。有关系的,早就打点好了门路;没关系的,只能如同风中柳絮,听天由命。
他的母亲刘氏,就是那风中的一片柳絮。她没有郭氏、沈氏那般的好运气,能被选中为正妃。甚至连那个因庶出而被罢免的阎氏都比她多了几分话题度。
她就像大多数入宫的女孩一样,被当作“淑女”,实则是“预备役的低级妃嫔兼高级宫女”,填进了那深不见底的东宫。
所谓“淑女”,名号好听,但在那森严的等级金字塔里,连“才人”、“选侍”的边都摸不着,更别提上面的妃、嫔了。
刘家乃是世代千户军籍,在明代绝对算的上家世清白。
根据朱由检自己打听的消息,自己母亲刘氏就是万历二十七年入宫,因为当时朝廷正在给自己父亲准备大婚,朝廷多方催促早收秀女。
万历在顶不住朝堂压力的情况下,于万历二十六年十二月十三日正式同意,并于次年二月初十,命北直隶所有秀女到齐后一起参选。
而且朱由检也知道这年的七月十九日当时最终竞选太子妃的三名淑女是沈氏、郭氏、阎氏。而其中阎氏还因为是庶母养大的,万历有点看不起,专名人将他罢免资格。
而且根据朱由检所知明代后宫妃嫔等级除了皇后外还有贵妃、妃、嫔等,当初自己祖父万历皇帝为了突出郑贵妃的地位,学习成化帝专宠万贵妃的先例,升郑贵妃为皇贵妃。这招让群臣不淡定,说妃嫔自古皆因母凭子贵,皇太子母亲王贵妃都没有这享受凭啥先给郑贵妃用了?
于是又是一场恶斗,结果是万历又没顶住朝堂压力,给朱由检自己祖母王贵妃也升了皇贵妃。除了这些等级外还设有昭仪、婕妤、贵人、才人、选侍、淑女等。
其中淑女可谓最低级的,凡是皇帝、太子、皇子大婚备选秀女,皆以淑女名号选入,自己母亲当然不是八岁选进宫就嫁给自己父亲朱常洛的,按制是先选入学习宫廷礼仪的。
说白了就是类似童养媳,学成后专门伺候皇太子的,如果有幸被宠幸了剩下一儿半女,等皇太子继位可再进封妃嫔,如果没有临幸或者临幸了没留下一儿半女,那不好意思你也只能当个宫女默默无闻直到死去。
就拿自己祖母王贵妃为例,自己祖父万历突然一天兽性大发临幸了她,如果她没有怀上自己父亲朱常洛的话,估计这辈子就是个普通的宫女,万历可能早就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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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坏就坏在万历一发就中,可把万历害苦了,也就爽了那么一下,难受了一辈子。
话说回来,他的母亲刘氏,命运更加坎坷。她始终没能讨得那个喜怒无常的太子欢心,即便后来有了身孕,生下了他这个皇五孙,也依然没能摆脱那个最低贱的“淑女”头衔。王氏因诞下自己长孙大哥特进封为才人,而其他选侍或因诞下儿女或因朱常洛喜欢都特进为选侍,而自己母亲至始至终都是个淑女。
在原本的历史中都是自己大哥朱由校登基后才将其追封为贤妃!在这一世朱由检在如此受宠情况下,刘氏单纯因为得不到朱常洛的喜爱也一直是一名淑女。
可以说,她是用一辈子的隐忍、委屈和无视,也就换来了一个死后的哀荣。
“认识。”
朱由检看着眼前这位满脸期待的老人,心中一阵酸涩。他微微一笑,点了点头,那笑容里带着一丝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温柔与沉重。
“自然是识得的。”
“那真是……那真是太好了!”
徐老太闻言,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被身边的儿媳杜氏和刘婉宁紧紧扶住。她的眼圈一下子红了,枯瘦的手紧紧抓着朱由检的衣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稻草。
“贵人啊……那我那阿柔,这二十年来,在宫里……过得可还顺遂?她身子骨可还硬朗?有没有……有没有受人欺负?”
一连串的问题,如连珠炮般抛了出来。
刘效祖此时也忍不住了,他顾不得自己满脸的血污和身上的剧痛,连滚带爬地上前一步,眼巴巴地望着朱由检:“是啊贵人!我大姐她……她还好吗?这么多年一点音讯都没有,家里人都以为……”
他们并非不想念,而是真的不敢想,更不敢问。
宫墙深深深几许?
在那高墙之内,等级森严如铁律。别说是有名分的妃嫔,就算是那些低微的宫女,一旦踏入,便如泥牛入海,从此与亲人永隔。正如明宪宗的一位妃子曾泣血而言:“女子入宫,无生人乐,饮食起居皆不得自如,如幽系然。”
这是一座金碧辉煌的监狱。对于外面的亲人来说,每一次想象女儿在宫中的生活,都是一次内心的煎熬。
当朝前大学士沈一贯曾写过一首诗,写尽了这种惨状:“如何天阙觅好逑,翻成凌乱奔榛丘。府吏登门如系仇,斧柱破壁怒不休。父母长跪兄嫂哭,愿奉千金从吏赎。纷纷宝马与香车,道旁洒泪成长河。”
对于刘家人来说,刘氏就像是被这“道旁长河”卷走的一朵小花,二十年来生死未卜。如今乍然听到有人认识她,怎能不激动?怎能不失态?
听着这一声声关切的询问,站在一旁的彩儿再也控制不住。
当她听到刘效祖那句“我大姐她还好吗”的时候,所有的理智防线瞬间崩溃。那是一个贴身陪伴了旧主整个悲苦人生的忠仆,在面对故人时的最后崩溃。
“娘……”
她刚想脱口而出“娘娘已经去了”,就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给打断了。
一直沉默如雕像的李矩,悄无声息地在背后轻轻揪了她一下。那力道不大,却极巧,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警告。
彩儿一惊,抬头望去,只见李矩正微微对着她摇头,那眼神深邃而冰冷,示意她此时此刻绝不可多嘴。
是啊,五爷的身份还未亮明,局势尚在掌控之中,这时候若是说漏了嘴,那就是给主子添乱,甚至会给这家人带来更大的灾祸。
彩儿硬生生将喉咙里的哭声咽了回去,低下头,只能用颤抖的肩膀来宣泄内心的悲伤。
朱由检看着彩儿的反应,心中也是微微一叹。但他不能在此刻流露出任何异样。
他正欲开口安抚徐老太几句,却见一个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腆着个大肚子,脸上堆着令人作呕的谄笑,点头哈腰地从人群里挤了进来。
“哎哟喂!贵人万福金安!贵人万福金安!”
这人正是先前一直在旁边看戏、此刻见风使舵凑上来的保长。
他显然也听到了刚才的对话,一双精明的绿豆眼滴溜溜乱转,似乎想起什么似的。
他几步蹭到朱由检面前,扑通一声跪下,语气里满是那种底层吏员特有的油滑与表功:
“回贵人的话!小的就是这一片的保长!您要问刘家大小姐的事儿,那小的可就太清楚了!不瞒您说,当年那次大选秀,正是小的当时跟县里的书办经手的!”
他像是怕朱由检不信,急切地说道:“当时小的还是个跑腿的,第一眼见到刘家大姑娘,那是惊为天人啊!那眉眼,那气度,一看就不是咱们这穷街陋巷里能养出来的凡品!小的当时就说了,这必定是只有贵人才有的福气!果不其然,最后可不就是选进去了嘛……”
他喋喋不休地想要将当年刘氏选秀的事儿当成功劳往自己身上揽,仿佛刘氏的入宫全赖他的一双慧眼识珠。
朱由检静静地看着这个如同跳梁小丑一般的保长,眼中没有丝毫波澜。
他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保长也是人精,估计早就猜到自己等人的身份,这时强行进来结交,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朱由检当然也知道他说的不假,朝廷虽然明面上的选秀是由内廷和礼部主导,制定标准、发布诏令。但这一道道命令层层下压,最后落到执行层面,靠的还是像眼前这个保长一样的地方基层吏员。
这些人手中握着最初的筛选权,为了完成指标,甚至为了从中渔利,往往手段百出。当年那些所谓的“惊为天人”,背后不知道是多少家庭的眼泪和无奈。
但此刻,朱由检没有拆穿他,也没有理会他的谄媚。
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仿佛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插曲。
“有劳了。”
这三个字一出,那保长就像是被打了一剂强心针,脸上笑开了花,退到一边,仿佛已经预见到了即将到来的赏赐。
确认了。
所有的一切都确认了。
眼前的这些人,这间破败的院子,这群正在生死边缘挣扎的人,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兄之外,最亲近的血脉至亲!
是母亲刘淑女在这世间最后的牵挂!
朱由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胸中翻涌的情感压制在最底处。
他重新站直了身子,环视着这个满是伤痕的院落,看着那些虽然落魄却依然相互扶持的亲人。
他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那是猎人终于将猎物护在羽翼下后的安心,更是一种即将亮出獠牙的决绝。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有些话,说了没用。
他只是缓缓转过身,将那副面对亲人时温和如玉的面孔,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如同深渊般不可测量的冷酷与漠然。
他看向了那个蜷缩在角落、正一脸侥幸想要蒙混过关的赖二皮及其一众党羽。
那目光,不带一丝温度,就像是在看一群已经判了死刑的蝼蚁。
“李矩。”
朱由检轻声唤道。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就像是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一般。
李矩连忙上前一步,躬身听命。
只见这个不过九岁的少年,用一种如同恶魔在耳边低语般的语气,缓缓说道:
“去。”
“告诉赵胜。”
“刚才那些人,手太脏了。伸哪只手的,就把哪只手的爪子给我废了。要是敢再乱叫……”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微笑:
“那就把舌头也一并割了,给挂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