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胜!”
朱由检缓缓吐出这两个字,那本已经抽出了一半的书籍又被他重新塞回了书架。
“奴才在。”
阴影中的赵胜低着头,恭候主子吩咐。
“去,把彩儿嬷嬷悄悄请进宫来。”朱由检背对着他,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脊上那层微不可见的浮尘。
“我有些陈年旧事,需得细细问个明白。”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小心行事,别惊动了父王和其他宫里的人。就说我在西苑新得了一些罕见的花木,请她这旧日里侍弄过花草的熟手进来指点一二。别让徐应元那些人知道。”
“是,爷放心,奴才明白规矩。”赵胜应声,身形一闪,如同夜猫一般消失在殿外的暮色中。
朱由检重新坐回了宽大的太师椅上,书房内的光线愈发暗淡了,但他并未让人掌灯。在这样的昏暗中,他的思绪反而更加清晰。
刘效祖、刘继祖……和阳卫千户。
一个堂堂卫所的正千户,官阶五品,虽不算显赫,但也绝非升斗小民,何至于在京城里被一个高利贷逼得如丧家之犬?这中间,仅仅是“赌”字害人那么简单吗?
“李伴伴。”
朱由检忽然开口,打破了房内的死寂。
一直像尊雕塑般静静侍立在一旁的李矩立刻活了过来,他手里稳稳地提着一盏并不明亮的宫灯,照亮了朱由检那张略显稚嫩却又神色复杂的脸。
“奴婢在。”
“你说……”
朱由检揉了揉眉心道:“这北直隶地界上,一个堂堂千户,怎就活成了这般窝囊样?在京城里,一个定国公府的管家,当真就能这般肆无忌惮,逼得一个朝廷命官要去卖房卖地,甚至想去拼命?”
他确实好奇,在现代社会,一个官员好歹也该有点自保的能力,不至于被民间的高利贷逼到这种绝境。
李矩轻轻叹了口气,将宫灯放在桌角,小心地剔去了灯芯上的一点焦黑,让火光更亮了一些。
“爷,您是金枝玉叶,长在深宫,自然不知道外面的艰难。在这北直隶,这京师之地,看着是天子脚下,锦绣繁华,可实际上……那潭水啊,深着呢,也浑着呢。”
李矩开始给这位小主子掰扯这里面的门道:
“爷,您想啊,这京城是谁的天下?第一,自然是皇爷、小爷这样的皇室宗亲,那是天;第二,便是像卢受卢公公这样手握实权、甚至能在批红上做主的内廷大珰,那是能通天的树;这第三,便是像定国公这样,与国同休、世代袭爵的顶级勋贵,他们盘根错节,良田万顷,那是扎在土里几百年的老根。再往下,就是那朝廷六部、五府六科的各位文武大员,他们手里拿着朝廷的印把子,管着这四九城的方方面面。”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比划了一下:
“而那刘效祖这样的卫所武官呢?说是千户,官阶不低。可那是祖宗荫庇下来的‘世职’。如今这世道,军屯早已废弛大半,被上面那些权贵们一层层地侵占、私吞。卫所里的地,不是变成了勋贵的私庄,就是成了太监的皇庄,要不就是被地方豪强巧取豪夺了去。那些个千户、百户,若是没个实差,没个靠山,手里没兵没粮,也就是个空架子,光有个名头,听着好听,实际上也就是比普通百姓少交几两税,不用服劳役罢了。”
“而且!”
李矩的声音压低了几分,透出一股子现实的残酷。
“那些放印子钱的,既然敢打定国公府的旗号,那就绝不是简单的民间借贷。那背后是权力在寻租,是豪强在吸血。刘继祖这等人,既无根基又无靠山,偏偏还身怀官身,在他们眼里,那就是只最好的肥羊。不榨干了骨髓,是不会罢休的。”
“在那些大人物眼里,他们就是蝼蚁,是草芥,是随手可以碾死的臭虫。别说是个千户,就算是三品的指挥使,若是惹了真正的大人物,想要弄得他家破人亡,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朱由检听得心中微沉。李矩的话虽然有些偏激,但在这个时代,恐怕是赤裸裸的真理。权力与资本一旦结合,对于底层的碾压是无情且毁灭性的。
他对外面的那个疑似他“舅舅”的人,从原本的几分怀疑,转而生出了几分怜悯。
“等着吧,明天彩儿嬷嬷进宫,一切就都清楚了。”朱由检喃喃自语。
次日,天色微阴,西苑的一处僻静水榭内。
这里是朱由检以“赏玩奇石”为名,特意挑选的清静之地,平日里鲜少有人打扰。水榭四面挂着竹帘,将外面的景色隔绝,也隔绝了窥探的视线。
朱由检端坐于主位,李矩垂首立于身后,赵胜则亲自守在远处的水榭桥头。
一个身着素色宫女服饰,年约三十上下的妇人,被悄悄领了进来。她低着头,神色拘谨而悲切,眼睛红肿,显然是这一路没少担惊受怕,又或者是一直在哭泣。
她,便是彩儿。曾经刘淑女身边的贴身大宫女,那个见证了朱由检从出生到失去母亲全部过程的人。
一见到端坐上首、已经长成翩翩少年的朱由检,彩儿再也控制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奴婢……彩儿……叩见五爷!五爷……您长大了……”
泪水顺着她略显憔悴的脸颊滑落,那不仅是对旧主的思念,更是一个被流放、被遗弃的底层宫人,在绝望中再次见到曾经想要拼死保护的少主人时的复杂情感。
“起来吧。”朱由检心中也不禁微微一酸,他没有摆皇孙的架子,而是亲自上前两步,想要虚扶一把,却又碍于规矩收回了手。
“赵胜,给彩儿嬷嬷赐座。”
彩儿受宠若惊,连连摆手,只敢斜欠着身子坐在锦墩的一角。
朱由检没有过多的寒暄,简单地安慰了她几句这些年在外受苦了云云,便直接切入了正题:
“嬷嬷,今日叫你来,是有件要紧事。我近日……在宫外遇到一个人,模样与我母亲竟有几分神似。我疑心,那会不会是我母亲的娘家人?我虽然救了你,可我自幼丧母,关于母家的事,父王讳莫如深,宫里也无人敢提。如今,我也只有问你了。”
听到“神似娘娘”四字,彩儿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
“爷……您,您真的见到了?”她颤抖着声音问道:“奴婢……奴婢原本是不该多嘴的。只是娘娘在时,也常念叨……”
她深吸一口气,开始断断续续地回忆那段被尘封的往事。
“奴婢其实并非刘府的家生子。”彩儿的第一句话,就让朱由检有些意外。
“奴婢是当年宫里采选宫女时,因手脚还算麻利,直接分拨到刘娘娘身边的。那时候,娘娘刚进宫,还不是淑女,只是个没品级的宫人,住在冷僻的偏殿。奴婢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和娘娘投缘,两人就这么互相依靠着过了几年。”
朱由检点了点头,心中却微微一沉。原来如此,难怪彩儿对刘家的事知道得并不多,而且多是些碎片化的信息。
“娘娘性子温吞,也不爱说家里的事。只是偶尔在病中或是思乡情切时,会跟奴婢念叨几句。奴婢记得,娘娘说过,她老家是顺天府宛平县人,家里世代都是卫所军户。她父亲,也就是爷的外祖父,是和阳卫的一位千户,名叫刘应元。”
“娘娘还说,她们刘家祖上,并不是一直就在北京这块地界上的。”彩儿努力地回想着每一个细节。
“娘娘提过一嘴,说是祖上本是在南直隶,好像是南京那边的哪个卫所当差。后来因为靖难之役,也就是成祖爷那会儿迁都北京,她们家也跟着卫所一起,举家北迁,这才在宛平扎了根。具体是什么时候,哪一房迁来的,奴婢这身份低微,也不好细问。”
“就这些?”朱由检追问。
彩儿惶恐地低下头:“回五爷,奴婢真的只知道这么多了。那时候在宫里,谁敢随便打听主子家的私事?那可是掉脑袋的罪过。而且娘娘怕连累家里,连封信都不敢轻易往外送,只说若是有一天她不在了,让家里人好生过日子,别惦记她,也千万别借沾了点皇亲的名头惹事……”
说到这里,彩儿又忍不住抹起了眼泪。那个温婉而认命的刘淑女,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想的依然是不给任何人添麻烦。
朱由检沉默了。
虽然信息不多,但“宛平人”、“和阳卫千户”、“南京迁入”这几条关键线索,已经足够让他心中的那个猜测更加清晰了几分。
那个落魄的汉子,多半就是自己的亲舅舅。而他们此刻遭遇的困境,正验证了母亲当年的担忧——没沾上光,反倒可能因为无依无靠而被吞噬。
他点了点头,挥手让李矩带彩儿下去领赏,并嘱咐她不要对外泄露今日之事。
等到屋内只剩下他和李矩两人时,朱由检并没有急着行动,而是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关,实则在此刻极其敏感的问题:
“李伴伴,我问你,这个‘定国公府’,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为什么他们在京城能如此嚣张?连军户的血都敢这么吸?”
他对明朝的历史脉络虽然清楚,但对于这些世袭了几百年的勋贵豪门内部错综复杂的关系网和具体的渊源,毕竟不如李矩这个在宫里活成了“老妖怪”的人来得通透。
李矩听到这个问题,那张老树皮般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意味深长的表情。他整理了一下思路,缓缓开口,给这位年轻的皇孙上了一堂生动的大明勋贵历史课。
“回爷的话,要说这定国公徐家,那来头可是大得没边了。毫不夸张地说,在大明朝的勋贵圈子里,那是能排进前三的顶流!”
“他们的祖先,那是赫赫有名的开国第一功臣,中山武宁王——徐达徐天德!”
提到这个名字,李矩的语气也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敬畏。
“想当年,太祖高皇帝分封功臣,徐达那是独一份的荣耀,封为魏国公,世券丹书,与国同休。按理说,这公爵之位,传子传孙,也就这一脉了。”
“可是!”
李矩话锋一转,语气变得低沉而神秘。“这徐家,却硬生生地出了一门双国公!这另一脉定国公的由来,就得从靖难之役说起了。”
“当年太祖爷驾崩,建文帝继位,大力削藩。那会儿,现在的成祖文皇帝还是燕王。朝廷里对燕王猜忌得厉害。而徐达的长子,当时的魏国公徐辉祖,那是建文帝的死忠,领兵和燕王对着干,打得那叫一个狠!”
“可偏偏,这徐达的第三子,也就是定国公这一脉的老祖宗——徐增寿,他心里却是向着燕王的。他常在建文帝面前替燕王说好话,甚至暗地里给燕王通风报信,把京城的布防、朝廷的动向,一股脑地都传给了北平。”
朱由检听到这里,心中暗叹好一个二五仔!这一家子兄弟阋墙,各为其主,不过那是被迫站队,但徐增寿这步棋也可能是徐家主动下注,主要是想将鸡蛋放在了两个篮子里,真是好算计,也好险。
“后来呢?”
“后来……”李矩摇了摇头。“这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徐增寿的事儿,最终还是被建文帝发觉了。就在燕王大军渡过长江,兵临南京城下的那个关口,建文帝怒火中烧,把徐增寿召进宫,当面质问。那徐增寿也是个硬骨头,或是心虚,竟是一句话都答不上来。”
“建文帝那个气啊,据说当时就拔出御剑,亲手把徐增寿斩杀在了大殿之上!血溅五步啊!”
朱由检倒吸一口凉气,想不到这看起来文弱的建文帝,也有这般狠辣决绝的时候。
“等燕王进了京,第一件事就是去哭徐增寿的尸体。那是真哭啊,抚尸痛哭!为了表彰他的功劳,也为了千金买马骨,燕王继位后,立刻追封徐增寿为武阳侯,没多久又进封为定国公,并特许其子孙世袭罔替。”
“最关键的是!”李矩加重了语气。
“因为魏国公那一脉是在南京,始终留守南都。而这定国公一脉,随着成祖爷迁都北京,成了实打实的‘京城坐地虎’!这百年来,定国公府那是根深蒂固,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手里的产业、田庄那是数都数不清。”
“再加上他们是靖难功臣之后,又一直跟随皇帝左右,这圣眷和底气,那自然是足得很。别说放印子钱了,就是再过分些,只要不谋反,历代皇帝对他们那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朱由检静静地听完,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发出一声声有节奏的闷响。
一门双公,开国元勋与靖难功臣的合体,还是京城的顶级地头蛇。
这定国公府,确实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原来是这么个来头。”朱由检轻笑一声道:“难怪一个管家,就敢这般无法无天,视国法如无物。”
他背着手,在这光线不甚明亮的偏殿内来回踱了几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了那些盘根错节的勋贵网络上,沉闷而压抑。
“那么……”朱由检忽然停住脚步,侧身看向李矩,那双眼睛在阴影中闪烁着幽光,“如今这定国公府当家做主的,又是谁?”
李矩微微一躬身,那满脸的褶子里透着一股子“包打听”的老练,语调不急不缓:
“回爷的话,现任定国公,乃是那徐增寿的第八世孙,名叫徐希皋。他是万历三十年十二月十六日,也就是十几年前才承袭的爵位。”
李矩说到这里,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又像是有些惋惜:
“要说起来,这位徐国公的命也算是赶上了个尾巴。若是论起恩宠,那是万万比不得他家上一代的老公爷——定国公徐文壁。那一位,可是真真儿的红人!生前那是经常充当正使,代万岁爷主持各处的祭祀大典。”
“还不止这些呢!那徐文壁徐老国公,更是手握实权,那是正儿八经的总督京营戎政的大帅!统领着京师三大营的兵马,那是真正的威风凛凛!您想啊,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能代天子行祭礼,总督京营戎政!那得多大的体面?只可惜啊……”
李矩摇了摇头,声音低了几分:“自从他去后,这徐希皋虽然也袭了爵,但手里的实权,到底是不如以前了。京营那边现在管事儿的是英国公那一脉,再加上咱们这位徐国公……咳,听说性子也不怎么爱揽事儿。所以啊,这定国公府这几年,虽然面上还是一等一的富贵,可要是比起前些年的气势,确实是落魄了些许。”
朱由检听了,微微颔首,心中暗自盘算。
落魄了些好啊。
若是这定国公府正如日中天,又是掌着兵权,又是红得发紫,那自己去碰这么个硬钉子,多少还得再多掂量掂量,毕竟现在自己这羽翼未丰的,搞不好就是“鸡蛋碰石头”。
可若是如李矩所说,现在这位徐国公有点“吃老本”的意思,那就是个守成的。这种人,最怕什么?最怕惹是生非,最怕丢了面子,最怕被言官盯着找麻烦。
而自己手里捏着的这件事,放高利贷逼死朝廷命官、欺压军户……这事儿要是闹大了,可不就是给他上眼药吗?
“嗯,我知道了。”
朱由检重新坐回了太师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那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了解了对手的底细,这仗,就有得打了。
不过……
“这些都不急。”
朱由检的眼神从窗外那漆黑的夜色中收回来,重新变得清晰而锐利。
他现在最迫切想要知道的,是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问题的答案。
“李伴伴,你说这事儿也真是巧了。这满大街的人,怎么就偏偏让我在东华门外那犄角旮旯里,撞见了那么一张脸呢?”
朱由检似是自语,又似是询问,“而且那副模样,那副神态……若不是心里那点儿血脉感应在作祟,我还真当是看花了眼。”
“爷……”李矩迟疑了一下,他跟了朱由检这么多年,自然知道小主子心里在想什么。“这世间之事,无巧不成书。或许,这就是天意?要让您在这节骨眼上,见上一见?”
“天意?”
朱由检嗤笑了一声,“在这宫里,我从来不信什么天意。我只信自己查到的东西。”
他站起身来,不再犹豫,眼中闪过一丝果决。
“是不是咱们家的人,空想无益。去看了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