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金色的余晖将紫禁城的琉璃瓦与民间的灰土墙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暖意,却也拉长了每一处角落的阴影。崇文门外的街道上,市集虽未散尽,但那一股子热闹劲儿已经被逐渐升腾起的暑热和尘土掩盖,显得有些令人压抑的沉闷。
朱由检披着一件深色斗篷,避免了阳光直晒,同时在李矩等人的簇拥下,低调地穿行在通往外城的街巷中。马蹄声已被刻意裹上了厚布,即便是在这人声嘈杂的街道上,依旧显得沉闷而细碎。
“人还在那儿?”朱由检压低声音问道。
赵胜紧跟在侧,警惕地扫视着四周熙攘的人群,回道:“回爷,咱们的暗哨一直盯着呢。他们自早上进了蒜市口的一个大杂院,今儿个就没再出来过。只是听说昨天午后,刘家那个老大刘效祖,带着一身的伤从外面回来,看样子,事情不太顺当。”
“蒜市口……”
朱由检喃喃自语。他对这个地名并不陌生,那里是外城一处热闹的所在。
崇文门是税关所在,商业繁荣,三教九流混杂。蒜市口属于南城,是平民、小商人、手艺人以及像刘家这样,没落了的下层官吏的聚居地。
那里没有内城的高墙大院,只有永远晒不干的尿布,永远散不去的葱蒜味,以及在烈日下显得格外拥挤、鸡犬相闻的大杂院。
那里房租相对便宜,但又不至于像城南更远的棚户区那么下作,勉强能算是个体面的地方。
胡同狭窄,房子多是大杂院,环境嘈杂,这是底层百姓生活的真实写照。是京城真正的底层,是烟火气最浓,却也最无奈的地方。
不多时,一行人便到了蒜市口附近。隔着老远,便能看见一片低矮的房舍在夕阳的余晖中高低错落,如同一个个沉默的坟茔,透着一股衰败的气息。
然而,今天的蒜市口,却并未显得平静。
“打!给我狠狠地打!我看这身官皮到底有多硬!”
“没银子?没银子你那漂亮妹子是干什么吃的?带回去给我们坊主乐呵乐呵,不就什么都有了?”
“别砸!那是最后一口缸了啊……”
一阵嘈杂的打砸声、男人的怒吼声、女人的哭喊声,夹杂着孩童的尖叫,即便在嘈杂的街市背景音中也显得格外刺耳,从一条昏暗的巷子里传了出来。
周围的邻居们大多紧闭门窗,或是远远地指指点点,连大声议论都不敢,生怕惹火烧身。偶尔有几个胆大的探出头来,也是一脸的惊恐与无奈。
“到了。”
赵胜勒住马缰,脸色阴沉。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正是暗哨回报的刘家租住的大杂院。
朱由检没有下马,只是微微眯起眼睛,透过巷口的阴影,冷冷地注视着那扇破败的院门。
院门早已被暴力踹开,半扇门板孤零零地挂在门轴上,在穿堂风中吱呀作响。透过门口洒进去的阳光,院内的惨状一览无遗。
院子里早已是一片狼藉。一口腌咸菜的大缸被砸破了,酸臭的黑水流得满地都是,在干燥的土地上印出一大片污渍。几件破旧的家具被扔得乱七八糟,其中一张瘸腿的方桌更是被劈成了柴火。
而在院子中央,两伙人正剑拔弩张地对峙着,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一方面倒的欺凌。
刘效祖此刻正趴在地上,一身洗得发白的正千户常服上沾满了尘土和血迹,原本就没有系紧的头巾此刻更是不知去向,披头散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狼狈,嘴角不断溢出鲜血。他的双手死死地抱着一个壮汉的小腿,声音嘶哑而绝望:
“赖二皮!你……你欺人太甚!昨天我……我已经还了一百两了!那是我们全家的保命钱啊!你不是答应了……答应了宽限几日吗?”
被称为赖二皮的,正是万利坊专门负责讨债的打手头目。这人约莫三十五六岁,身形干瘦却透着股阴狠的劲儿,左脸上一道显眼的刀疤,那是早年混迹赌坊被人砍的,此刻在阳光下泛着暗红的光,如同一条扭曲的蜈蚣,显得格外狰狞。
赖二皮一脚将刘效祖踹开,狞笑道:“宽限?刘大人,您这正千户的记性是不是让狗给吃了?老子昨天是说了宽限,可没说白宽限啊!一天一分利,这是行规!昨儿个一百两那是本金的零头,今儿个这利滚利,连本带利,您还得再掏五百两出来!少一个子儿,咱们也没法跟上头交差啊!”
“五……五百两……”
刘效祖绝望地看着他,“你们这是……明抢啊!哪里有这样的规矩?大明律……大明律也没这么定的啊!”
“大明律?”
赖二皮哈哈大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蹲下身子,用那把包了铁皮的折扇拍了拍刘效祖肿胀的脸颊:“我的千户大人哎,您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在这南城地界上,我赖二皮的话,那就是规矩!你也不去打听打听,万利坊背后站着的是哪尊大佛?那是定国公府!跟咱们讲王法?你也配?!”
一旁瘫软在地的刘继祖,早已被这阵仗吓破了胆。他紧紧地缩在墙角,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在太阳底下晒得发亮的脸上全是绝望,看着哥哥被毒打,却是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机械地重复着:“别打……别打我哥……我们还……我们一定还……”
赖二皮看都懒得看这个废物一眼,他的目光越过刘氏兄弟,贪婪而淫邪地落在了屋内缩在母亲怀里那个瑟瑟发抖的少女身上。
那是刘效祖的妹妹,刘婉宁。
少女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虽然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裳,头发也有些凌乱,但在午后的阳光映照下,那清丽脱俗的面容和惊恐如小鹿般的眼神,在这破败的院落里,就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看得赖二皮喉咙发干。
“没钱是吧?没钱好办啊!”
赖二皮站起身,淫笑着搓了搓手,指着屋内调侃道:“这不是有现成的吗?咱们坊主就好这一口!你把你这妹子交给我带走,这笔账,咱们不仅一笔勾销,说不定以后咱们还是亲戚呢!刘大人,这买卖,划算吧?”
“畜生!你敢!”
一直缩在屋内、几乎要哭晕过去的老妇人徐氏,此刻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猛地扑了出来,像只护崽的老母鸡一样挡在了女儿身前。她手里挥舞着一根扫帚,在阳光下扬起一阵灰尘,嘶声尖叫:“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不让你们碰我女儿一根指头!你们这群杀千刀的!我要去顺天府告你们!去五城兵马司告你们!”
“哟呵,老东西还挺横?”
赖二皮不屑地啐了一口,对外招了招手,“来啊,请这位千户太夫人去旁边歇着,别碍了咱们接新人!”
两个如狼似虎的打手立刻冲了上去,一把夺过徐氏手中的扫帚,粗暴地将她推搡倒地。
“娘!”
“娘!”
刘效祖和刘婉宁同时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刘效祖想要爬起来拼命,却被另外两个打手死死踩住后背,动弹不得,只能在滚烫的地面上发出一声声如野兽般的悲鸣。
“你们……你们简直没有王法了!”
站在一旁一直没敢吭声的一个中年男人,此刻终于哆哆嗦嗦地走了出来。他是这一片的保长,平时负责维护街面秩序,但此刻在赖二皮这群恶棍面前,他那点微末的权力简直如草芥一般。
“赖爷,赖爷,您消消气。”
保长一边赔着笑脸,一边拱手道,“这……这也闹得太过了。怎么说,刘千户也是朝廷命官,真要出了人命,上面查下来,咱们这地面上的人都吃罪不起啊。您看,能不能……”
“闭嘴!”
赖二皮猛地回头,一双三角眼恶狠狠地盯着保长道:“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教训老子?知道这是给谁办差吗?定国公府!这人是上面点名要收拾的,你也想跟着吃挂落?不想干这个保长了是不是?!”
一提到定国公府,保长那点可怜的勇气瞬间烟消云散,缩了缩脖子,讪笑着退到了阴影里,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
院子里的暴行还在继续。赖二皮狞笑着走向刘婉宁,伸出一只脏兮兮的大手,就要去抓她的胳膊。
“小娘子,别怕,跟了哥哥走,以后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在这个破院子里受罪强?”
刘婉宁惊恐地尖叫着,拼命往母亲怀里缩,眼中满是绝望的泪水。
“放开她!放开她!”
刘效祖目眦欲裂,指甲深深地抠进了泥土里,鲜血染红了地面。
看着这地狱般的一幕,一直端坐在马上、隐藏在暗处的朱由检,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只是那一双放在马鞭上的手,不知何时已攥得指节发白。
这就是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地?
在他看来,就算这家人不是自己母亲的娘家,但多少也是朝廷的命官,但还是在自己的家里,被一群打着勋贵旗号的流氓地痞逼得家破人亡,求告无门!
对其冲击还是不小!看来这确实是个吃人的世界!
李矩站在朱由检马下,感觉到主子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寒意,不由得在午后的热浪中打了个寒战。他跟随这位小主子多年,虽然平时见他多是温和有礼,甚至有些孩子气,但他深知,在这副稚嫩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颗深沉而果决的心。
“爷,该动手了。”李矩低声提醒道。
“嗯。”
朱由检轻轻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他没有下马,而是轻轻一夹马腹,胯下的骏马发出一声低嘶,缓缓向前迈步。
“赵胜。”
“奴才在!”
“清场。”
“是!”
随着赵胜一声令下,一直潜伏在周围人群中的十几名便衣侍卫,如同出笼的猛虎,瞬间撕破了围观人群的阻隔,带着凌厉的杀气,冲向了那个早已是一片混乱的大杂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