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庆宫的寿宴,在一种诡异而压抑的氛围中草草收场。
朱常洛那张原本红光满面的脸,此刻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他匆匆丢下几句场面话,便带着邹义等人急急忙忙地回了暖阁,显然是去商议那个让他心惊肉跳的“粮价崩盘”了。
一众宾客虽不明就里,但也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纷纷识趣地告退。原本热闹非凡的东宫,转眼间便冷清了下来,只剩下宫灯在夜风中摇曳,拉出长长的、寂寥的影子。
朱由检没有随大流返回承华宫,而是借口更衣,悄然拐进了一处偏僻的耳房。
这里,是他平日里读书的一处静室,也是他与宫外联络的秘密据点。
推开门,一股淡淡的霉味扑鼻而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可以看见一个黑影正焦急地在屋内来回踱步。
“爷,您可算来了!刚刚得到消息,老奴马不停蹄就赶来了!”
见朱由检进来,那黑影立刻迎了上来,正是赵胜。他一身短打扮,身上还带着宫外特有的市井烟火气,显然是刚从外面潜回来的。
“情况如何?”朱由检也不废话,径直走到桌边坐下,声音沉稳。
赵胜压低声音,语气中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后怕:“爷,神了!真神了!就跟您预料的一模一样!今儿个下午才得到准信,辽东变了天了!原来三日前巡抚衙门的告示一贴出来,整个辽东瞬间就炸了锅!粮商们起初还抱团硬顶,暗中串联拒售。岂料今日,东厂番子突然查封了通州三大粮仓,以‘通敌’为名锁拿了几名带头粮商。消息传回京城,市面顿时大乱”
他咽了口唾沫,绘声绘色地描述道:“原本那些粮商还硬挺着,指望着朝廷能给个高价。结果兵部直接亮了底牌——‘辽东军情紧急,凡囤积居奇者,一律按通敌论处!所有商粮,即刻起按市价平价征用!’这一下,那些做着发财梦的人全都傻了眼!粮价那是‘哗啦啦’地往下掉啊,拦都拦不住!从申时的三两五钱,到酉时已经跌破了一两八钱!好多小粮商当场就瘫在地上,哭爹喊娘的,那场面,啧啧……”
朱由检听着,脸上没有丝毫波澜,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意料之中。”
他淡淡地说道:“朝廷没钱,又急需粮食,除了这一招‘关门打狗’,还能有什么法子?这不仅仅是兵部的主意,背后定然有内阁乃至皇爷爷的默许。这是一场针对民间财富的定向收割。”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咱们的合约呢?那些人现在什么反应?”
“爷放心!”
赵胜从怀里掏出一叠厚厚的契约,拍在桌上。
“小的按照您的吩咐,在消息刚一传开的时候,就带着人把这些大户给堵住了!那时候他们还抱着一丝幻想,不肯认账。可随着粮价一路狂跌,他们也知道大势已去。再加上小的有意无意地透了点咱们背后的关系……”
赵胜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些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掌柜、朝奉,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似的。除了几家实在拿不出钱的还在在那儿磨磨唧唧,大部分都已经认栽了!这是他们签字画押的认赔文书,还有一部分现银票据,小的没敢多带,都暂存在了李安公公在宫外的那个隐秘宅子里。”
朱由检随手翻了翻那些文书,眼中闪过一丝冷意。
“很好。”
他合上文书:“那些还没给钱的,也不必逼得太紧。告诉他们,给他们三天时间筹措。若是三天后还见不到银子,那就别怪咱们拿着契约去顺天府衙门,甚至是东厂走一遭了!”
“是!小的明白!”赵胜连忙应道。
处理完眼前的收益,朱由检并没有放松,他的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
“赵胜,你这次在外面,除了粮价,还听到了什么风声?”
赵胜想了想,说道:“风声倒是不少。除了哭爹喊娘的,就是骂娘的。骂兵部不讲信义,骂朝廷与民争利。还有……”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道:“小的听说,好几家勋贵府邸,还有几个大太监的外宅,今晚都乱了套了。英国公府那边,据说一位公子发了疯似的在砸东西;据说宫里几位大珰的外宅,也是个个大门紧闭,只看见一波波的人往里送消息。看样子,这次被坑的人,可不仅仅是那些小商小贩啊。”
“这就是了。”
朱由检嘴角勾起一抹浅笑。
“这把火,烧得太旺了。连那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权贵们,都被烧到了眉毛。”
他站起身,在狭小的耳房内踱了几步。
“父王陷进去了,勋贵们陷进去了,太监们也陷进去了……这是一场波及整个京师上层的地震。朝廷这一刀切下去,虽然暂时解决了辽东的军粮问题,但也彻底得罪了这帮既得利益者。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深邃:“等着吧,明天一早,乾清宫的御案上,弹劾兵部、户部的奏疏,怕是要堆成山了。甚至连皇爷爷,都要被这股怨气冲上一冲。”
“那……爷,咱们该怎么办?”赵胜有些担忧地问道,“咱们这次赚了这么多,会不会也被……”
“怕什么?”
朱由检猛地转身,眼神锐利:“我们赚的是投机者的钱,是按照白纸黑字的契约来的!更何况,我们是在‘看跌’,是在‘配合’朝廷平抑粮价!从大义上讲,我们这是在为国分忧!”
他冷哼一声:“至于那些亏了钱的权贵,他们现在自顾不暇,正忙着找兵部算账呢,哪有空来管我们这只在此刻毫不起眼的小鱼?我们要做的,就是利用这个时间差,彻底把胜利果实装进袋子里!”
“李矩!”
朱由检对着门外低喝一声。
一直守在门口的李矩立刻推门而入,躬身道:“爷。”
“你即刻拿着这些文书,去找王乾。”
朱由检指了指桌上的契约,“让他务必在今晚,将所有账目核算清楚。明日一早,你便带着人,持我的手令,去宫外将那些银子全部提回来!记住,要快!要隐秘!哪怕少要一成两成,也要先把现银落袋为安!”
“是!”李矩虽然震惊于这笔巨款的数额,但他深知自家小主子的手段,当即领命。
“还有……”
朱由检的眼中闪烁着精光,那是猎人看到猎物时的兴奋。
“现在粮价不是跌穿了吗?那些原本囤粮的人,现在肯定急着抛售变现,止损离场。赵胜,你再去告诉李安,让他把庄子里所有的存银都拿出来,还有我们这次收回来的定金,全部投进去!给我买!”
“买?”赵胜一愣。
“爷,您不是说粮价还会跌吗?”
“是会跌,但那是恐慌性的下跌。”
朱由检冷静地分析道:“粮食是硬通货,不管什么时候都少不了。现在的低价,是因为大家都怕砸在手里,怕被朝廷征用。但只要这阵风头过去,或者朝廷的征用令一松,粮价必然会报复性反弹!我们现在买,就是抄底!就是在大街上捡钱!”
“而且,不仅仅是粮食。”
朱由检补充道:“还有棉花!那些棉商现在肯定也是惊弓之鸟,生怕棉花也跟着跌。你让李安放出风去,就说裕民堂愿意以高出市价半成的价格收购棉花!有多少收多少!我们要趁这个机会,彻底垄断京畿附近的棉花货源,为将来的纺织大业打下最坚实的基础!”
“遵命!”赵胜听得热血沸腾,仿佛已经看到了裕民堂日后富可敌国的景象。
安排完这一切,朱由检重新坐回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一仗,他赢了。不仅赢得了巨额的财富,更赢得了在这乱世中立足的资本。
但他并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他知道,危机并没有过去,反而更加深重了。
父王朱常洛这次亏惨了。东宫的财政危机,势必会影响到他在朝中的地位和话语权。而那些吃了亏的勋贵和太监,肯定会把怒火撒向一切可能的目标。
自己作为这次风波中唯一的获利者,虽然做得隐秘,但难保不会被有心人察觉。
必须找个护身符。
或者说,必须找个机会,将这笔“横财”洗白,变成一份沉甸甸的政治资产。
他的目光,投向了慈庆宫正殿的方向。那里,他的父亲朱常洛,此刻恐怕正对着空空如也的内库发愁吧。
“李矩。”
朱由检忽然开口,声音变得有些低沉。
“爷?”
“你再去备一份礼单。”
朱由检缓缓说道,“明日,我要去给父王请安。”
“请安?”李矩不解:“爷,今儿个不是才见过吗?”
“这次不一样。”
朱由检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容:“这次,我要带上一份‘大礼’。一份能让父王转忧为喜,也能让我从此在这东宫站稳脚跟的大礼。”
他伸出五根手指,在灯影下晃了晃。
“五千两。”
“我要给父王送去五千两白银!”
“什么?!”
李矩和赵胜同时惊呼出声。五千两!这对于现在的东宫来说,简直就是救命的稻草啊!可是,五爷这就这么送出去了?
“爷,这可是咱们……”
李矩心疼得直哆嗦。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朱由检打断了他,眼神坚定,“这笔钱,不是送,是‘买’!买父王的安心,买他的信任,更是买我在他心中不可动摇的地位!”
“而且……”
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这笔钱的来路,要说是太后留给我的体己钱。我一直没舍得动,如今见父王为国事操劳,特意拿出来孝敬父王的。如此一来,既全了孝道,又掩盖了裕民堂的真实财力,岂不是一举两得?”
李矩听罢,沉默良久,最终深深一躬:“爷深谋远虑,老奴佩服!”
朱由检站起身,走到窗前,推开窗棂。
夜风涌入,吹散了屋内的闷热。他望着天边那轮残月,心中默默念道:
“父王,这五千两,就算是儿臣给您的学费吧。希望您能明白,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实力和人心,才是最可靠的。”
“而这场风暴……”
他的目光变得幽深而冰冷。
“才刚刚开始呢。”
送走了赵胜和李矩,狭小的耳房内再次恢复了宁静。
朱由检并未急着离开。他重新点亮了一盏油灯,将那本贴身携带的、记录着各种绝密数字的小册子摊开在桌案上。
借着昏黄的灯光,他拿起那支特制的炭笔,开始在纸上进行最后的复盘与核算。
“收入……”
他喃喃自语,笔尖在纸上重重地写下两个字。
“首先是之前合同的定金。”
他在心中默算:这次一共签出去的合约,涉及的粮食总量约为两万石。按照每石四两的合约价,总金额便是八万两。而两成的定金,实收便是一万六千两白银。
这笔钱,是实实在在已经落袋为安的。按照如今的局面,那些商户即便想赖账,也是不可能的。因为一旦违约,这八千两定金就是违约金,直接归裕民堂所有。
“若他们选择履约……”
朱由检嘴角微翘,“如今市面上的粮价已经跌到了一两八钱,而且还在继续下跌。即便就算保守估计,我也能以每石一两五钱的价格从市面上收购两万石粮食,成本不过三万两。”
“再按合约价四两卖给他们,那就是八万两的收入。扣除三万两成本,净赚五万两!”
“即便扣除掉那些可能跑路、赖账的坏账,哪怕只成了一半,那也是两万五千两的暴利!”
“加上那一万六千两定金……”
朱由检手中的炭笔飞快地划动着,“最保守估计,这次仅仅在‘做空’这一项上,获利便在四万两白银以上!”
“四万两……”
他轻轻吐出这三个字,心中也不禁泛起一丝波澜。
在这个一两银子能买两石米的时代,四万两白银,足以让一个普通人几辈子衣食无忧,甚至能在京城置办下一份不小的家业。而这,仅仅是他动动嘴皮子、利用信息差玩的一手“空手套白狼”。
但这还不是全部。
“其次,是抄底的收益。”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更加深邃。
他已经下令,将手里所有的流动资金,包括那即将到手的一万六千两定金,全部投入到粮食和棉花的收购中去。
“现在的粮价是恐慌性的低价,一两五钱一石,简直就是白菜价。等到朝廷反应过来,或者边关战事再起,粮价必然回升。哪怕只回升到平常的二两五钱,这一进一出,每石便有一两的利。”
“如果能收购五万石……”
那就是五万两的潜在利润!
“还有棉花……”
这才是裕民堂未来的根基。趁着这次棉价暴跌,他要尽可能多地囤积棉花。这些棉花一旦变成了布匹,其价值将翻上几番!
“粗略算来,若是操作得当,这次风波过后,裕民堂的总资产,至少能翻上两番,达到十万两白银的规模!”
十万两!
这个数字有多少呢,抵上大明金花银税收的十分之一了。
朱由检放下炭笔,看着纸上那个触目惊心的数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有了这笔钱,他的裕民堂就不再是个空壳子。
他可以扩建工场,招募更多的流民;可以高薪聘请江南的顶级匠人,改良织机;可以尝试制造更先进的工具,甚至……
“不过……”
兴奋过后,冷静重新占据了上风。
朱由检知道,钱多是好事,但也是祸端。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十万两银子,足以让任何人眼红。若是被父王知道了,或是被那郑贵妃、魏忠贤等人察觉了,我这小小的皇孙,恐怕瞬间就会被撕成碎片。”
“所以,这钱,绝不能见光。”
他拿起火折子,将那张写满了数字的纸点燃。
火光跳动,映照着他那张稚嫩却充满坚毅的脸庞。
“五千两给父王,是买平安,是买信任。剩下的,必须全部转化为实物,转化为土地、作坊、原料,转化为那些看不见、摸不着,却实实在在的力量。”
“只有把钱花出去,变成了生产力,才是真正属于我的财富。”
看着最后一点纸灰在火盆中化为乌有,朱由检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