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七年,八月十一日。
秋老虎的余威尚在,正午的阳光透过琉璃瓦的缝隙,洒在慈庆宫的丹陛之上,泛起一层耀眼的金光。
今日,是皇太子朱常洛的千秋令节。
虽然万历皇帝依旧如往年一般,下旨免了百官朝贺,但这并不妨碍东宫内部的一片喜气洋洋。毕竟,这几年东宫的日子,比起早年那是好过了不少,手头宽裕了,腰杆子自然也硬了几分。
天刚蒙蒙亮,朱常洛便已起身。他今日并未如往常一般去景阳宫给已故的生母王皇贵妃上香——那是初一十五的例行公事,今日是他的生辰,总该有些特别。
他先是命人去了乾清宫和慈宁宫,虽然太后已逝,但礼不可废,仍需向神主牌位报备,恭恭敬敬地递上了请安笺。
不多时,司礼监便传回了万历皇帝的口谕:“太子千秋,着即赐宴。宫中诸事,自行操办即可。”
语气依旧是那般不冷不热,例行公事。但朱常洛早已习惯,甚至从中品出了一丝难得的“放权”意味——自行操办,那便是随他怎么折腾了。
承华宫偏殿内,乳母陆氏正小心翼翼地为朱由检整理着衣冠。
今日他穿了一身秋香色的纻丝道袍,腰间系着一条碧玉带,脚蹬粉底皂靴。九岁的少年,身量尚未完全长开,但那双乌黑的眸子却透着股超越年龄的沉稳。
“五爷,这玉佩歪了些。”
陆氏伸手替他扶正了腰间的配饰,眼中满是慈爱。
“今日是小爷的大日子,您可得精神些。”
“知道了,嬷嬷。”
朱由检笑了笑,转身看向一旁的李矩:“东西都备好了吗?”
“回五爷,都备妥当了。”
李矩躬身,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子。
“走吧,别让大哥等急了。”
朱由检迈步出门,正遇上从隔壁院子走出来的朱由校。
十五岁的皇长孙,身量已颇为高大,只是脸上依旧带着几分憨厚。他今日也穿了一身正装,只是那袖口处,隐约还能看到一点未洗净的木屑。
“五弟!”
朱由校一见弟弟,立刻咧嘴笑了。
“你送给父王的,是什么宝贝?我可是亲手雕了一座‘松鹤延年’的笔筒!”
“大哥的手艺,自然是极好的。”
朱由检笑着应道,却并未透露自己的礼物。
兄弟二人并肩而行,来到正殿。
辰时刚过,慈庆宫正殿大门洞开。
朱常洛身着杏黄色的太子常服,头戴翼善冠,端坐于宝座之上。虽已年近四十,但或许是近年来心境开阔了些,他的面色倒比往日红润了不少,只是眉宇间那股子常年积累的郁结之气,依旧若隐若现。
殿下,东宫属官、随侍太监、宫女,以及各位妃嫔、皇子皇女,早已按品级排班站好,黑压压的一片,甚是壮观。
“儿臣(臣妾、奴婢)恭祝太子殿下千秋金安,福寿绵长!”
众人齐齐跪拜,声浪如潮。
“平身。”
朱常洛微微抬手,脸上露出一丝矜持的笑意。
按照长幼有序,朱由校先上前行礼献礼。
朱常洛看着长子那虽显粗糙却心意满满的木雕,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最终还是温言夸赞了几句。
轮到朱由检了。
他规规矩矩地行了跪拜大礼,口齿清晰地朗声道:“儿臣恭祝父王千秋安康,愿父王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随后,李矩呈上了那个紫檀木匣。
朱常洛有些好奇地打开,只见里面并非什么金银珠宝,而是一叠洁白如雪的宣纸,一方色泽古朴的砚台,一支笔锋劲挺的狼毫大笔,以及一枚小巧玲珑的印章。
“这是……”朱常洛一愣。
“回父王!”
朱由检恭敬道:“儿臣知晓父王平日喜好挥毫泼墨,特意寻来这宣城贡纸、端州上品砚台与狼毫大笔。至于这枚印章……”
他顿了顿,声音清亮:“儿臣斗胆,请名家刻了‘东宫翰墨’四字,愿父王之墨宝,能流芳百世。”
“好!好一个‘东宫翰墨’!”
朱常洛拿起那枚印章,细细摩挲,脸上露出了真正的惊喜之色。
他虽身为太子,却并无实权,平日里也会寄情于书画,以排遣心中苦闷。尤其是因为万历也爱好书法的原因,朱常洛多少也有点投其所好,争取万历的好感。
这几年,他在宫中写了不少大字匾额,自诩书法颇有造诣。
朱由检这份礼物,可谓是真正送到了他的心坎里!
“检儿有心了!”
朱常洛连声赞叹,看向小儿子的目光愈发柔和:“这份孝心,父王收下了!”
殿内众人见状,神色各异。
坐在妃嫔首位的西李,眼中闪过一丝阴霾,手中的丝帕被她绞得死紧。因为在她看来朱由检的东西本来一切都是她的,但结果自己却拿不下一个小小的孩童,这让她怎么不能恼怒!
她身旁的傅选侍则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那个身形单薄的少年,心中暗暗惊叹:小小年纪,竟如此通晓人情世故,这手段,怕是连宫里的老人都未必比得上。
而站在一旁的邹义、李实等人,更是面露赞许之色,心中对这位五殿下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朱由检却并未在意众人的目光。他退回原位,眼神不动声色地扫过大殿。
他发现,今年的千秋节,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往年,除了东宫自己人,也就只有内官监、司礼监几个关系稍近的衙门会派人来送点东西,意思意思。
可今日,这大殿角落里堆放的礼盒,竟是琳琅满目,几乎涵盖了宫中二十四衙门!
御用监的玉器、尚衣监的锦缎、尚膳监的珍馐……甚至连平日里最为清高的翰林院,竟也私下托人送来了一幅贺寿图!
“看来,这宫里的风向,是真的要变了。”
朱由检心中暗道。
万历皇帝身体日渐衰败,已是不争的事实。再加上福王就藩,国本之争尘埃落定。这宫里的墙头草们,终于开始正视这位当了二十年受气包的太子爷了。
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巴结,生怕惹了皇帝猜忌,但借着千秋节的名头,送点东西,表表心意,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人情往来”。
只是……
朱由检的目光在殿内搜寻了一圈,却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王安。
这位曾经东宫的大管家,太子最倚重的心腹,今日竟然缺席了如此重要的场合。
取而代之的,是邹义和李实这两个人,正满面春风地指挥着小太监们搬运礼物,那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仿佛他们才是这东宫的主人。
再看大哥朱由校身后的王国,平日里也是个张扬的性子,今日却缩着脖子,一脸的小心翼翼,生怕行差踏错半步。
“王安真的彻底失势了吗?”
朱由检心中一沉。
他隐约记得,王安之所以被疏远,不仅仅是因为他性格耿直,时常劝谏太子,更因为他与外廷东林党人关系密切。
在如今这个敏感的时期,太子为了避嫌,或者是为了向皇帝表忠心,疏远王安,也是一种必然的政治选择。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朱由检看着宝座上那个沉浸在虚假繁荣中的父亲,心中不禁叹息。
若是没有王安这样的老成谋国之人在旁提点,仅凭邹义、李实这两位的实力,这东宫,怕是迟早要出乱子。
宴席过半,气氛愈发热烈。
朱常洛饮了几杯酒,兴致更高了。他命人取来笔墨纸砚,竟是要当场挥毫泼墨,为今日之盛况留下一幅墨宝。
“来人!铺纸!研墨!”
朱常洛挽起袖子,大声吩咐。
众人自是一片叫好之声。邹义更是亲自上前研墨,口中不住地称颂:“小爷这书法,那可是得了二王真传的!今日咱们有眼福了!”
朱由检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神色慌张地从殿外跑了进来,一路小跑至邹义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
邹义原本满是笑容的脸,瞬间僵住了。他手中的墨锭差点掉落,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他顾不得研墨,连忙凑到朱常洛耳边,低声禀报了起来。
朱由检离得虽远,但他一直留意着这边的动静。此刻见状,心中一动,借着去更衣的由头,悄悄往那边挪了几步。
“……辽东……粮价……大跌……”
隐隐约约的几个词,钻进了他的耳朵。
“当真?!”
朱常洛的声音陡然拔高,手中的毛笔一顿,墨迹晕染开,毁了那张上好的宣纸。
他强压下胸腔翻涌的怒意,余光扫过殿内众人,深知此刻绝不能露怯。毕竟是隐忍二十年的人物,这点城府还是有的。
“怎么会这样?!不是说稳赚不赔吗?!”
朱常洛轻声问道。
邹义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颤声道:“小爷……消息确凿!就在昨日,朝廷突然下旨,严查辽东囤积居奇之风,兵部更是直接……直接按平价征收了所有商粮!如今那粮价,已经跌穿了底了!”
“平价征收?!”
朱常洛只觉得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险些从宝座上跌下来。
他为了这次“生意”,可是下了血本的!不仅动用了东宫多年的积蓄,甚至还暗中挪用了部分给王贵妃做法事的银子!本想着趁此机会大赚一笔,好填补这些年的亏空,顺便也为日后登基积攒些家底。
谁曾想……
“完了……全完了……”
朱常洛喃喃自语,眼神忧虑。
殿内的众人虽然没听清具体内容,但见太子这般模样,也都知道出了大事。原本热闹的宴席,瞬间变得死一般寂静。
西李、傅选侍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只有角落里的朱由检,低着头,垂眸掩去眼中深思。
“终于开始了吗?”
他在心中默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