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风波,最终以一种诡异的平静收场。西李虽在朱由检这里碰了个软钉子,却也成功地向整个东宫,宣示了她对皇长孙朱由校的绝对抚养权。
不得不说,西李这个人,虽然性情严苛、德行有亏,但在某些大事上,却有着一种精明过人的分寸感。
她很清楚,自己抚养皇孙,最大的功绩和责任是什么——不是让他们吃多好穿多暖,而是教育。
仅仅过了两日,一个让朱由检都有些意外的消息,便从皇太子朱常洛那边传了过来。
西李竟然主动向太子爷求情,说是元孙年纪已长,不可再荒疏学业。她恳请太子爷,将在东宫讲筵中,素有“内翰林”之称的纪事太监高永升也被请回承华宫,正式恢复朱由校中断已久的讲学。
这个举动,做得极为漂亮。对外,彰显了她作为抚养人的尽职尽责和对皇孙学业的重视;对内,则是在向太子爷表明,她不仅能管好皇孙的身,更能管好他们的心和前程。
太子朱常洛闻言,自是大悦。他不仅准了西李的请求,还额外下了一道口谕:命皇五孙朱由检,也一并前往与兄长一同听学。
就这样,在经历了一番出宫历险和宫闱斗争后,朱由检又回到了每日往返于之间,与大哥一同读书讲学的平静生活。
这日清晨,朱由检身着一身崭新的天青色襕衫,头戴同色软巾,早早地便来到了朱由校的书房。夏日的晨光,透过糊着高丽纸的窗格,将书房内照得一片明亮。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旧书卷特有的味道。
大哥朱由校早已等候在那里。几日不见,他脸上的悲伤之色虽未完全褪去,但眉宇间那股因生母去世而带来的惶恐与无助,却消散了不少。
显然,恢复讲学这件事,让他重新找到了生活的重心。兄弟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吱呀”一声轻响,书房的门被推开。
一个身着干净的青色贴里、身形清瘦的中年太监,缓步走了进来。他手中捧着几卷书册,步履沉稳,不急不缓。
朱由检立刻站起身,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内翰林”高永升。
只见此人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清癯,下颌干净,没有一丝寻常太监的阴柔或谄媚之气。
他的双眼,明亮而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却又带着一种属于读书人的温润与平和。他脊背挺得笔直,即便在行礼之时,也自有一股不卑不亢的气度。
那是一双属于读书人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干净净,捧着书卷的动作,都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与虔诚。
“奴婢高永升,叩见元孙、五爷。”
他对着兄弟二人,行了一个标准的躬身揖礼,声音醇厚,吐字清晰,竟带着几分金石之音。
“高先生免礼。”
朱由校与朱由检齐声回道,并对着他还了一礼。
朱由检心中暗自称奇。眼前这个人,若不是没有胡须,任谁看,都会以为他是一位饱读诗书、德高望重的翰林学士。
在他的身上,完全看不到李进忠的谄媚,也看不到姚进忠的阴狠,更看不到李矩那种久经世故的圆滑。
他有的,是一种独特的、属于文人的风骨。
高永升直起身,目光在兄弟二人脸上一扫而过,重点落在了朱由检的身上。
他似乎也对这位闻名宫中的聪慧五爷也颇有几分好奇。
书房之内,檀香袅袅,气氛庄严肃穆。
朱由校与朱由检兄弟二人,皆身着襕衫,头戴软巾,端坐于书案之后。
高永升并未如寻常伴读太监那般,站在一旁侍讲,而是立于书案之前,身姿挺拔,颇有几分国子监祭酒的风范。
“请二位爷正襟危坐。”
高永升的声音平和而有力:“奴婢今日,便为二位爷开讲《大学》之三纲——‘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他手执朱笔,在那本专门为皇子讲筵特制的、字体硕大的书册上,轻轻点读,每一个字都落得极稳。
朱笔的红痕,与书页上乌黑的宋体字,形成鲜明的对比。
“‘大学!”
他开始讲解,声音如同清泉流过山石。
“非谓官学之‘太学’,乃‘大人之学’也。昔年朱熹夫子有言:‘大人,指有位者。’故此书,正是为日后君临天下者,所设之学问根基。”
他没有急于往下讲,而是先为这门学问定了性——这不是寻常的知识,这是帝王之术。
“何为‘明明德’?”
他以朱笔圈出这三个字。
“前一‘明’字,为动用之辞,如日月临空,有照亮、发扬之意;后‘明德’二字,乃上天赋予我等每个人灵台之中,本自具足的光明德性。爷!”
他看向兄弟二人道:“譬如宝镜蒙尘,若能时时勤拂拭,则光明自现。帝王之学,首要的功夫,便是擦亮自己心中这面明镜,使自身德性之光,能烛照万里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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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永升的讲解,并未停留在枯燥的训诂之上,而是立刻引入了鲜活的历史镜鉴。
“昔者唐太宗皇帝,年少之时,亦是血气方刚,玄武门之事,不可谓不狠戾。然其登基之后,却能虚心纳魏征之直谏,时时克制一己之私欲。此便是‘明明德’之真功夫——将内心之明德即纳谏的理性,战胜了为君之私欲也是好谀的冲动。故而能成就‘贞观之治’,德光普照于天下。”
讲完“明德”,他又指向“亲民”二字,深入辨析:“宋儒程子有言:‘亲,当作新。’故‘亲民’,非仅是亲近爱护百姓,更是要以君王之德,化育万民,使其精神面貌焕然一新。便如《诗经》所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
随即,他又引了本朝的实例:“我朝太祖高皇帝,马上得天下,亦能马上治之。他老人家颁布《大诰》以教化万民,又设里甲、粮长之制以调解乡里。这正是以君王之德,来重塑民间之风气,使匹夫匹妇,皆能去其旧染之污,归于淳朴。此方为‘新民’之宏图伟业。”
最后,讲到“止于至善”,他则为帝王之学,设定了一个至高无上的道德标准。
“‘止’,非停滞不动,而是寻找到最终的目标,并坚守不移。‘至善’,则是那恰如其分、无过无不及的最高境界。”
此时,他缓缓展开了一幅早已备好的《帝鉴图说》画卷,指着其中一幅尧帝禅让的图画,沉声道:“上古尧帝治世,其仁如天;舜帝南巡,崩于苍梧。他们毕生所追求的,便是这‘仁’与‘孝’的至善之境。为君者,当以‘仁’为宫阙,时刻居于其中,方能不偏不倚,心有定向。”
一席话下来,引经据典,深入浅出,听得朱由检是暗自叹服。这等学识与见地,比起后世那些照本宣科的教授,不知高明了多少倍。
然而,就在朱由检听得入神,连大哥朱由校那原本有些涣散的目光,都渐渐集中起来的时候,高永升却突然话锋一转,将目光锁定在了朱由校的身上。
“元孙爷!”
他的语气依旧平和,问题却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直刺现实。
“奴婢有一问,想请教于您。”
“倘若日后,您君临天下,面临如此困局:西北边关告急,军费吃紧,急需加派钱粮;而东南江南,又恰逢百年不遇之水患,百姓流离失所,税赋断然难征。此时,您是该为固国防而严征赋税,还是该为恤民情而减免钱粮?您又该如何抉择,方能既彰明您爱民之德,又使嗷嗷待哺之灾民获得新生,最终找到一个不偏不倚、利国利民的至善平衡点呢?”
这个问题,尖锐、复杂,直指帝国治理最核心的财政与民生矛盾!
朱由校猛地被点名,还被问了这么一个两难的一问,顿时措手不及!
他本就因丧母之事心神不宁,听课听得正云里雾里,此刻脑中更是一片空白。他张了张嘴,支支吾吾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这个……那个……自、自然是……要先救民……可、可边关也……”
若是换做以往给他讲学的太监吴进忠,见到此等情景,怕是早就满脸堆笑地打圆场,自己找个台阶给主子下了:“哎呀,元孙爷仁心宅厚,实乃万民之福。此事关乎国朝大政,非一日之功能解,咱们日后再议,日后再议……”
然而,高永升却完全没有这个意思。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润的微笑,既不催促,也不解围,就这么耐心地,等待着朱由校的回答。
那温和的目光,此刻在朱由校看来,却比西李那冰冷的眼神,还要令人坐立难安。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第一次,如此真切地,压在了这个十五岁少年的肩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书房内,只剩下朱由校那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他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嘴唇翕动,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能让自己满意的答案。
加税,则失仁心,江南必反;减税,则边关崩溃,国门洞开。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朱由检在一旁看着,心中也是暗自佩服。高永升这个问题,看似是随堂提问,但感觉有点精准地概括了未来数十年,大明朝廷所面临的“两难”绝境——剿寇与赈灾,加派与民变,这几乎就是他那位倒霉老爹和大哥未来悲剧命运的预演!
眼看朱由校窘迫得几乎要坐不住了,高永升这才缓缓地收回了那看似温和、实则充满压迫感的目光。他对着朱由校,微微一躬身,用一种庄重而悠远的语气,为这堂课,也为这个问题,做了一个总结:
“元孙爷,不必急于作答。”
他的声音,如同一阵清风,瞬间吹散了书房内那凝固的空气。
“此间权衡之难,利弊之辨,便是《大学》三纲,交付给您,乃至交付给历代君王的——永恒之问。”
“奴婢今日提出此问,并非是要您立刻给出一个完美的答案。完美的答案,或许根本就不存在。”他看着朱由校,眼中充满了期许与鼓励,“奴婢只是希望,您能将此问,常悬于心。日后无论是读史,还是听政,都时时以此为镜,观兴替,察得失。您可于无人之时,私下里,扪心自问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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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番话,既解了朱由校的围,又将问题的层级,从一个简单的“回答”,提升到了未来储君一生都需要进行的“心性修养”的高度。
这等教学手段,让一旁的朱由检叹为观止。
高永升直起身,将手中的《大学》书卷轻轻合上,为今日的讲筵,画上了一个意味深长的句号:
“故而,《大学》之道,首在‘明明德’,而后方能‘新民’,终能‘止于至善’。此三者,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他最后看了一眼兄弟二人,声音沉静而有力:
“内圣,方能外王。而王道之极,便是要在这无数的两难抉择之中,寻得那唯一的至善之境。”
说罢,他再次行了一个标准的揖礼,便捧着书卷,转身静静地退出了书房。
一堂课下来,朱由检只觉得如沐春风,受益匪浅。他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不是身处戒备森严的皇宫,而是在一所山清水秀的书院里,听一位大儒讲学。
朱由检看着他那清瘦而孤直的背影,脑海中依稀记得,在自己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婴孩时,正是高永升对自己出恭一事夸赞而引出后面上报万历祥瑞一事。
当时不仅化解了刘氏的尴尬,更将一件原本的污秽之事,扭转成了可以向万历皇帝报喜的祥瑞!
当时那个年轻的太监就是眼前的高永升!
朱由检的心中不由感叹。自己跟这位还有这份渊源!
他不知道的是,在另一个时空里,朱由检会对这位高太监,抱以何等崇高的敬意。
朱由检登基后,让高永升在乾清门入丹陛至乾清宫大殿上写了敬天法祖四个字,足以可见朱由检对其重视!
这位十五岁入宫、读书司礼监、博学能文、遇事明决的儒宦,历经泰昌、天启、崇祯三朝,始终受到重用,成为内廷之中流砥柱般的存在。
他更不会知道,在另个时空最黑暗的崇祯十七年,当李自成的起义军攻破北京城时,当时的高永升须发皆白,在一面墙壁上,用血指奋笔疾书——“司礼监掌印太监高时明率名下李继善等阖门死节,三月十九日辰时书。”
——写毕,他转身,从容不迫地躺入早已备好的棺椁之中。他身后的十名太监,纷纷投环自缢。火焰,瞬间吞噬了整个殿堂……
“五弟?五弟?”
大哥朱由校的声音,将朱由检从那思绪中拉了回来。
朱由检猛地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竟已怔怔出神了许久,而正要离去的高永升,也因他的失态而停住了脚步,正用一种探寻的目光看着他。
“无事,我只是觉得高先生讲得太好了,一时听入了迷。”
朱由检连忙掩饰道,脸上竟有些微微发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