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放下茶杯,脸上依旧是那副天真无邪、求知若渴的孩童模样,但眼神深处,却已经闪过了一丝老狐狸般的狡黠。他清了清嗓子,正准备亲自下场,会一会这位新科进士。
然而,颜继祖却是个极为识趣之人。他与李矩一番太极推手下来,已然明白对方是块油盐不进的滚刀肉,短时间内绝无可能探出更多虚实。强求,只会惹人生厌。于是他哈哈一笑,竟主动结束了对李矩的试探,端起酒杯,转向了另一边的余光秋。
“孟玉兄,方才听闻你即将外放龙岩县令,龙岩亦是我福建上四府之一,离我漳州不远。将来你我书信往来,可要方便许多啊!来,为兄先敬你一杯,预祝你此去一帆风顺,政绩斐然!”
他竟是将朱由检这个主菜暂时晾在了一边,转而与余光秋这位同年热络地交谈起来。
场面瞬间变得有些怪异。主桌上,颜继祖和余光秋这两位新科进士,开始就福建的风土人情、官场规则等事宜低声交谈,俨然进入了他们的交际时间。
而被冷落的朱由检,不仅没有丝毫的尴尬和恼怒,反而将目光转向了桌上略显拘谨的另外几位福建乡党,脸上露出了和煦的微笑。
朱由检坐在主位上,端着果饮,看着眼前这幅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的景象。
但他并没有放弃,而是换了一种更迂回、更接地气的策略。他看着那群福建乡党,不再提任何敏感话题,转而从最基本的风土人情入手。
他先是转向那位身材微胖、手指上戴着玛瑙扳指的富态商人,脸上露出孩童般的好奇,问道:“这位老板,小子看您气度不凡,不似寻常行商。听闻闽中富商甲天下,不知老板家乡何处?主要经营何等生意呀?”
这个问题,家常、平和,充满了孩童的好奇,却又恰到好处地捧了对方一句。
那林老板见他不再问敏感之事,也放下了戒备,哈哈一笑,带着浓重的漳州口音答道:“小公子过奖了!在下林富,祖籍漳州府海澄县。家里嘛,也就是仗着离海近,祖辈传下来基业,开了家通洋货栈,倒腾些丝绸、瓷器贩卖,勉强糊口罢了。”
朱由检当然不会信他鬼话只是糊口而已,怕是赚的盆满钵满吧!
“海澄县……”
这个地名倒是引起朱由检的兴趣,口中咀嚼着这个地名,脑海中飞速搜索着看过的地理方志。
“小子曾在一本《八闽通志》上读到过,说海澄县有月港,乃是天子南库,国朝特许通番之所在。林老板既然能将货物运到吕宋,想必您家里的船,走的便是月港的官引吧?那您家的通洋货栈,在当地定然是数一数二的大字号了!”
林富一听,顿时大为惊愕!他没想到眼前这孩童,小小年纪就有如此见识!只觉得对方博闻强识,见识非凡。惊愕之余,更是生出了几分敬佩,连忙谦虚道:“小公子博学!惭愧惭愧,小本经营,当不得大字号三字。”
有了这个成功的开端,朱由检又将目光转向那位气质儒雅的苏先生。他同样先是提问:“这位先生文质彬彬,想必是位大学问家。小子看先生与颜进士言谈甚欢,应也是福建人士吧?不知先生仙乡何处?福建自古文风鼎盛,想必先生家乡定然也是名儒辈出之地。”
那苏先生见状,也笑着答道:“不敢当,在下苏文远,泉州府同安县人。只是个屡试不第的腐儒罢了。”
“同安!”
朱由检的眼睛亮了一下,“小子听闻,宋时大儒朱文公曾主簿同安,盛赞此地‘暖热富庶,与神仙不殊’,因此同安又有银城之别称。小子记得不错吧?”
苏先生抚掌赞道:“不错不错!小公子记性真好!如今本地人还常以银同自居。”
“那便对了!”
朱由检顺势而上:“小子还知道,同安有双溪书院,乃是闽中理学重镇,至今书声不绝。先生有如此学识气度,想必便是出身此等书香门第,受过理学正宗熏陶了!”
这番话下来,苏先生亦是大为叹服,大有遇到知音之感,连忙与朱由检热络地攀谈起来,将自己家乡的文人掌故娓娓道来。
一时间,整个大厅出现了一个极为怪异的场面。
本应是主角的两位新科进士——颜继祖和余光秋,在一旁自顾自地聊着官场经;而被他们晾在一边的小孩朱由检,却成了另一个圈子的中心。他谈笑风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从月港的海贸聊到同安的书院,从海外的奇闻谈到本地的掌故,竟与那几位身份各异的福建乡党聊得热火朝天,游刃有余。
那几位乡党,本是来巴结颜继祖的,此刻却纷纷被这个见识卓绝、谈吐不凡的李小爷所吸引,一个个围着他,问东问西,气氛反而比颜继祖那边还要热烈。
正在与余光秋说话的颜继祖,眼角的余光早已注意到了这边的变化。他心中的惊骇,如同钱塘江大潮般,一浪高过一浪。
五皇孙怎么会对福建的商贸、人文、甚至是最隐秘的海外事务,都了如指掌?这已经不是早慧能够解释的了。这是一种运筹帷幄、洞察全局的恐怖能力!
他开始意识到,自己或许从一开始,就小看了这位小殿下。他想把对方当做攀附的阶梯,却没想到,对方根本就是一座自己看不透深浅的巨峰!
他与余光秋的交谈,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被乡党们簇拥在中间,侃侃而谈的九岁孩童,牢牢地吸引了过去。
而那几位福建乡党,也都是人精中的人精。
他们起初是冲着颜继祖来的,但一番交谈下来,早被朱由检的谈吐与见识所折服。
再细细打量,只见这李小爷虽是孩童模样,但一身衣料,看似低调,实则是宫中织造局出来的上等贡品;那一双手,细腻白皙,连一丝薄茧都无,分明是十指不沾阳春水;再加上那份与生俱来、从容不迫的气度……
大家都不是蠢人,再联想到连两位新科进士都对他礼遇有加,心中早已明了,这位李小爷的身份,定然贵不可言,远非一个勋贵旁支所能概括。
一时间,整个饭局的重心,已经不知不觉地从颜继祖,转移到了朱由检的身上。
朱由检此刻心中也是一片火热。眼前这几位,可不仅仅是几个普通的福建人啊!这是活生生的商业资源!
那位月港的林老板,背后是通达东西二洋的庞大船队和商业网络;同安的苏先生,代表的是福建根深蒂固的士绅与文教力量!
这些人,都是自己未来打通南方市场,甚至建立海上力量的敲门砖和潜在盟友!机会就在眼前,岂能错过?
想到此,朱由检的热情愈发高涨,言语间也少了几分试探,多了几分急切。在与众人相谈甚欢,酒过三巡之际,他看似随意,却又无比认真地提出了一个问题:
“小子听闻,自隆庆皇爷开海于月港,至今已五十余载,我大明之丝绸、瓷器、茶叶行销海外,为朝廷带来了巨万之利。小子心中甚是好奇,不知如今我大明之海贸,光景究竟如何?听闻海外有红毛夷、佛郎机等,船坚炮利,于海上横行,不知对我朝商船,可有大的妨碍?”
这个问题一出,整个大厅里原本热火朝天的气氛,仿佛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呲”的一声,冷却了下来。
正在与颜继祖低声交谈的余光秋,猛地停住了话头,惊讶地望向朱由检。
已经喝得微醺的林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和为难。
一直谈笑风生的苏先生,也收起了笑容,端起茶杯,默默地吹着茶叶,不再言语。
全场,一片死寂。
只有颜继祖,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朱由检,似乎明白了什么。
朱由检立刻感受到了这气氛的诡异变化。他不明白,自己只是问了一个看似很正常的商业问题,为何会引起众人如此大的反应?
他不知道的是“海贸”二字,在万历朝后期,早已不是一个纯粹的商业问题,而是牵扯到朝廷禁令、地方利益、士绅官僚、走私集团乃至海盗倭寇的,一个最复杂、最敏感的政治泥潭。
在官面上,朝廷依旧奉行严格的海禁政策,仅开月港一处通商,且有诸多限制。所有官方口径,都将海外贸易视为末业,甚至是滋生事端的祸源。
而在私底下,从福建到广东的漫长海岸线上,走私贸易从未断绝,甚至比官方的朝贡贸易规模大上百倍。这里面,有官员的默许甚至入股,有士绅大族的暗中支持,更有无数亦商亦盗的海上豪强的血腥火拼。
这是一个无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尤其是在一个“来历不明的贵人”面前,公然谈论的禁忌话题。
朱由检这一问,无异于在一个看似平静的火药桶上,兴致勃勃地划着了一根火柴。
整个大厅,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中。
就在朱由检对自己无意中“炸场”感到困惑不解,气氛即将尴尬到冰点的时候,颜继祖突然哈哈一笑,端起了酒杯,不动声色地接过了话茬,为众人解了围。
“哎呀,李小友真是心怀天下,小小年纪,竟已思虑到海防国计这等大事,实在是让我等汗颜!”
他先是一句高帽给朱由检戴上,随即话锋一转,极其自然地将话题引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方向。
“不过嘛,海贸之事,关乎朝廷大政,非我等草野之人所能妄议。倒是孟玉兄即将赴任龙岩,为一方牧首,此乃眼下最要紧的大事!”
他举杯对着余光秋,声调也随之提高,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来来来,诸位乡亲!咱们今日能与余同年同席,乃是缘分!日后余同年在龙岩为官,与我漳州府唇齿相依,还需诸位多多帮衬!咱们一同敬余父母官一杯,祝他此去前程似锦,造福一方!”
这一手移花接木,玩得炉火纯青。瞬间就将那个敏感的海贸话题冲得无影无踪。
林老板、苏先生等人如蒙大赦,纷纷借坡下驴,立刻站起身来,举起酒杯,口中说着各种吉利话,簇拥着向余光秋敬酒。
“余大人,日后还请多多关照啊!”
“我等在龙岩也有几分薄产,全赖父母官做主了!”
一场由海贸引发的话题就这样被颜继祖轻描淡写地化解了。众人再次进入了热络的官场社交模式,只是这一次,他们有意无意地将那个不懂事的孩童朱由检,彻底晾在了一边。仿佛刚才那个谈笑风生、引得众人瞩目的焦点,从来就不曾存在过。
朱由检坐在主位上,端着果饮,看着眼前这幅推杯换盏、其乐融融的景象,心中却是暗自皱眉。他没想到,这些人对“海贸”的忌讳竟然如此之深。看来,想从他们口中直接探听到有用的信息,是行不通了。
就在他略感失望之际,已经被众人当成主角的颜继祖,在与余光秋交谈时,却无意中说出了一件改变局势的事情。
只听颜继祖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对余光秋指点道:“孟玉兄,龙岩多山,地瘠民贫,要做出政绩,不易啊。我漳州府也是如此。但天无绝人之路,我给你支一招。你可知有一种作物,名曰‘番薯’?”
余光秋乃江西人,对此闻所未闻,好奇地问道:“番薯?是何物?”
颜继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之色,仿佛在分享一个独门秘诀:“此物乃是万历年间,由我福建长乐人陈振龙,从吕宋历尽艰险带回的。其貌不扬,状如纺锤,色有红白。但此物,却有天大的用处!它不择地力,沙地、山坡,凡是不能种稻麦的瘠地,它都能长!而且,亩产数千斤,胜于禾、麦、菽、黍不知凡几!藤、叶、块根皆可食,亦可饲猪。我漳州、泉州一带百姓,如今多赖此物度过荒年。孟玉兄你到龙岩后,若能大力推广种植此物,不出三年,定能让阖县百姓,再无饥馑之忧!此乃天大的功绩啊!”
他这边正说得兴高采烈,想在余光秋面前显摆自己的见识,却没注意到,他口中随意提到的“番薯”二字,如同两道闪电,瞬间击中了旁边那个一直被众人忽略的孩童!
“番薯!”
朱由检霍然抬头,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他激动得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这可是番薯啊!后世被誉为“养活了上亿中国人”的超级神物!耐旱、耐瘠、高产,简直是专门为了应对小冰河时期这种天灾频发的乱世而生的!
他之前还一直在苦恼,裕民堂的工场能解决一部分人的吃饭穿衣问题,但对于天下千千万万的饥民,纺织业终究是杯水车薪。他一直在寻找一种能够从根本上解决粮食问题的办法,却苦于没有门路和合适的作物。
他做梦也想不到,解决之道,竟然就在这间酒楼里,从颜继祖的口中,如此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而且,它不仅已经传入了大明,更是在福建推广开来了!
这一瞬间,什么海贸、什么拉拢人才,全都被朱由检抛到了九霄云外。他脑海中只剩下两个硕大无比的字——番薯!
这不仅仅是一种作物,这是活人无数的希望!是稳定天下、对抗天灾的无上利器!
他再也顾不得什么沉稳、什么伪装了,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颜继祖,声音因为过度激动,都带着一丝不易察民的颤抖:
“颜先生!你方才说的番薯此物真的亩产数千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