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先生!你方才说的番薯此物真的亩产数千斤?!”
朱由检那一声情不自禁的惊呼,打破了餐桌上两个圈子的隔阂,瞬间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颜继祖正与余光秋谈得兴起,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打断,先是微微一愣。他有些惊讶,这皇孙怎么会对乡野间的农作物产生如此剧烈的反应?这可不像是一位养于深宫的皇孙该有的表现。
不过,他随即想到,关心农事,乃是圣君所为。皇五孙有此心,岂非是社稷之福?想到这里,他脸上原本的一丝错愕,迅速转为了欣赏和热忱。
他放下酒杯,郑重其事地对着朱由检拱手,详细讲解起来:“此事千真万确,绝无半点虚言!”
他的声音充满了对家乡先贤的敬佩:“说起这番薯的来历,也是一段佳话。那还是在万历二十一年,我福建长乐有一位名叫陈振龙的商人,常年在吕宋经商。他见当地有一种作物,产量极高,又能救荒,便动了将其引回故乡的念头。”
“只是,当时吕宋的番人视此物为奇珍,严禁出境。陈公冒着杀头的风险,将几段薯藤巧妙地编入了船上的缆绳之中,又用涂泥伪装,这才九死一生,将其带回了福州老家。”
“其子陈经纶,也是一位有心之人,在家中悉心试种,竟大获成功!随后,父子二人便将此法连同番薯,一并呈报给了时任福建巡抚的金学曾金大人。金公亦是位有道之臣,见此物有如此神效,立刻下令在福建全省推广。如今,已有二十余载了。”
说到这里,他感慨万千:“也就是靠着这番薯,我福建百姓,这些年才勉强在灾荒中多了一条活路啊!不仅是我福建,听闻后来两广、云南等地,也有商人陆续引种,只是不知光景如何。”
最后,颜继祖用一句极具煽动性的话,为番薯的神奇做了总结:“此物活人无数,真可谓是‘亩产数千斤,胜种谷二十倍’的救世神物!”
朱由检听得是心潮澎湃,呼吸都急促了三分。万历二十一年就传入了!而且是官方推广!那为何到了天启、崇祯年间,北方依旧饿殍遍野,不见此物踪影?
他再也按捺不住,急切地追问道:“颜先生!既然此物如此神奇,产量又是这般惊人,可否在北直隶、山东、河南等地推广种植?”
这个问题,是他此刻最关心,也最核心的问题。
颜继祖没想到朱由检对农事关心到了这个地步,脸上的赞许之色更浓。关心百姓疾苦,这绝对是皇嗣应有的品质。这是好事!
然而,欣赏归欣赏,现实却是残酷的。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遗憾的神色,解释道:
“唉,小友有此心,实乃万民之福。只是恐怕是行不通的。”
“为何?”
朱由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番薯,性喜温热,畏惧霜寒。”
颜继祖叹息道:“此物在闽粤沿海之地,一年可种两季,藤蔓四季常青。可一旦过了长江,到了冬天,天降霜雪,那地里的薯块和地上的藤蔓,便会尽数冻死、烂掉,连种子都留不下来。我曾听一位北上的同乡言道,他尝试将其带到南直隶的应天府栽种,第一年收成尚可,可一入冬,薯种便全毁了,第二年便无从下种。因此,这东西,恐怕仅限于闽粤等少数南方省份,北方之地,应是不宜种植的。”
颜继祖的话,如同一盆冰水,从头到脚,将朱由检刚刚燃起的万丈豪情,浇了个透心凉。
怎么会这样?!
朱由检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心中充满了巨大的疑惑和不甘。
在他那个时代的记忆里,红薯、地瓜,明明是中国大江南北、长城内外随处可见的作物啊!从海南岛到黑龙江,哪儿都能种!怎么到了这明朝,就成了“过不了长江”的娇贵之物了?是自己记错了?还是有什么关键环节,被自己忽略了?
此刻的他,自然还不知道,任何作物的推广,都需要一个漫长的“驯化”和品种选育过程。
万历年间传入的番薯,还是最原始的热带品种,根本无法适应北方寒冷干燥的气候和漫长的无霜期。
直到后来,一代又一代的农民在实践中摸索,尤其是在清朝中后期,山东、直隶等地发明了“地窖存种”、“火炕育苗”等一整套越冬保种和育苗技术后,番薯才真正得以“出人头地”,在北方大面积推广开来。
但现在,对于万历四十七年的朱由检而言,颜继祖的话,就如同一个不可逾越的天堑。
他刚刚找到了解决未来大饥荒的金钥匙,却发现这把钥匙,插不进北方的锁孔。
这巨大的落差,让朱由检犯了难!他死死地盯着桌上的菜肴,脑海中却在疯狂地运转着。畏寒留不下种子这到底该如何是好?
整个大厅的气氛,再次因为朱由检的沉默而变得有些安静。颜继祖等人看着这位刚刚还激动不已的小公子,此刻却锁眉沉思。
就在众人以为他要放弃这个话题时,朱由检的脑海中,如同闪电般划过了另一个熟悉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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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啊!除了番薯,还有一样神物!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紧追着问道:“颜先生!那你可曾听说过,另一种来自海外的作物?听说它也长在地下,样貌如同黄色的梨,有的地方叫它‘土豆’,有的叫‘山药蛋’?”
他努力地回忆着后世的知识,试图用这个时代可能有的称呼来描述马铃薯。
“土豆?山药蛋?”
颜继祖听到这个陌生的名字,和他那帮福建乡党们面面相觑,脸上都露出了茫然的神色。他仔细地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有些抱歉地说道:
“小友所言之物,恕颜某孤陋寡闻,实在未曾听闻。‘土豆’听这名字,倒像是某种地里长的豆子?至于‘山药蛋’,倒让我想起咱们本地的山药,只是也未曾听过有此别名。莫非是云南、贵州那边的蛮夷之物?”
朱由检的心,又凉了半截。
他还不死心,看向见多识广的月港商人林富:“林老板常年行商,可曾听过此物?”
林富也是一脸的困惑,他想了半天,才试探着说:“海上来的奇珍异果,倒是见过不少。但叫‘土豆’的,确实没印象。不过听小公子描述,长在地下,黄皮倒让我想起佛郎机人船上,有时候会带一种叫‘荷兰薯’的东西,只是那玩意儿又小又苦,听说是他们拿来喂猪的,人很少吃。不知是不是小公子说的那样?”
林老板所说的“荷兰薯”,很有可能就是早期传入澳门等地,但尚未经过改良、品种不佳的早期马铃薯。在那个年代,它们因为口感不佳,的确常常被用作饲料。
听到这里,朱由检基本可以确定了:在这个时代,至少在主流社会和商业圈里,马铃薯——土豆,这个另一大救荒神物,要么是根本没有传入,要么就是传播范围极小,还停留在无人问津的“猪食”阶段!
历史的残酷现实,再次给了他一记重击。
他不知道的是,马铃薯的传入和传播,远比番薯要曲折和缓慢。虽然学界普遍认为它可能在万历年间已随商船传入中国,但最早明确记载其种植和食用的文献,已经是崇祯年间的《松溪县志》和徐光启的《农政全书》虽然书中对其描述也语焉不详。它真正开始作为粮食作物在中国大面积推广,甚至要等到清朝中后期了。
也就是说,在万历四十七年这个时间点,他想要找到土豆,并立刻将其推广,几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希望的大门,仿佛刚刚打开一条缝,就又被无情地关上了。
朱由检彻底沉默了。他靠在椅背上,小小的脸上写满了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与失望。
一旁的余光秋,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虽然不明白这位李小爷为何对这些闻所未闻的番产作物如此执着,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那份发自内心的、对天下饥民的忧虑与关切。
一个养于深宫的孩童,不思玩乐,不问珍宝,却一门心思地追寻着能够活人无数的救荒之法。这份心胸和担当,让余光秋心中深受触动,之前因其身份而产生的那份隔阂与忌惮,也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许多。
他看着朱由检那张略显沮丧的小脸,竟忍不住开口,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劝慰道:“小友,不必过于忧心。凡事尽人事,听天命。你能有这份心,已是天下苍生之幸了。或许你所说的‘土豆’,只是机缘未到罢了。”
朱由检抬起头,对着余光秋勉强笑了笑,算是接受了他的好意。但他心中的那份焦灼与不甘,却丝毫未减。
天命?他从不信什么天命!如果真有天命,自己又怎会来到这个注定要沉沦的时代?如果真有天命,那煌煌大明,又岂会落得个国破家亡的凄惨下场?
他默默地端起面前早已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冰冷的茶水滑过喉咙,让那颗因激动和失望而燥热不已的心,稍稍冷静了一些。
他环视着在座的众人。颜继祖、林富、苏文远……
这些来自福建的人,他们口中随意谈论的“吕宋”、“佛郎机”、“海外奇物”,都为他揭开了一个他身处北京这个政治中心,却完全无法触及的世界的一角。
番薯,来自吕宋。那个被当成猪食的“荷兰薯”,来自佛郎机人的商船。
所有能够改变这个世界命运的奇迹,似乎都潜藏在那个烟波浩渺的南方,隐藏在那些往来于惊涛骇浪之上的远洋商船里!
自己坐在这京城里,坐在这天子脚下,看似掌握着天下的中枢,却如同一个被困在精致鸟笼里的金丝雀。他所能得到的信息,都是经过层层过滤,早已失去了时效和真相。他就像一个盲人,隔着千万里,试图去触摸那些能救命的稻草。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疯狂的念头,如同燎原的野火般,在他心中熊熊燃烧起来。
我得亲自去南边看看!
他太想去南边了!
他想亲眼去看看福建的番薯,到底是怎么种植的,又是怎么过冬的!畏寒?那就在北方建造暖房行不行?用火炕育苗行不行?只要能把薯种保留下来,哪怕只有一小部分,就能为北方保留下希望的火种!
他还想去月港,甚至去澳门!他想亲自登上那些佛郎机人、红毛夷的商船,去他们的货仓里翻找!土豆或许现在还是“猪食”,那玉米呢?辣椒呢?还有那些他记不清名字,却同样重要的作物,是不是也正躺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等待着被发现?
除了这些作物,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洋货!
后世的知识告诉他,此时的西方世界,正处在大航海时代的巅峰。他们的造船技术、火器技术、冶金技术、数学、天文学……
都已经开始超越东方。那些新式的火炮、先进的航海仪器、精密的钟表、犀利的望远镜……
这些东西,如果能被自己得到,并加以研究、仿制,对于未来挽救大明,其作用甚至比番薯还要巨大!
这些东西,靠打听是打听不来的!靠坐在京城里下几道命令,让赵胜跑断腿也是找不到的!
必须亲自去!亲自去看!亲自去淘!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它像一颗被埋进沃土的种子,在朱由-检的心中疯狂地生根发芽,几乎要撑破他的胸膛。
去南边!去福建!去广州!去那个充满了财富、机遇、危险,也充满了希望的海洋世界!
当然,他知道,这在目前看来,无异于痴人说梦。一个九岁的、尚未封王的皇孙,想要离开京城,私自前往数千里之外的福建,这比登天还难!宫里的规矩,朝廷的法度,太子和万历皇帝的眼睛每一重都是不可逾越的关隘。
但朱由检的眼神,却在这一刻,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
难,不代表不可能!
饭可以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和眼前这群来自南方的敲门砖们,建立起最紧密、最可靠的联系!他们,就是自己伸向南方的第一根触角。
想到这里,朱由检心中的沮丧和焦躁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也更为迫切的计划感。他重新抬起头,脸上再次挂上了那副从容和煦的微笑。
他看向林富和颜继文,用一种探讨的、充满求知欲的语气,开启了一个新的,却同样充满诱惑力的话题:
“两位先生,小子虽然对番薯之事暂感失望,但听闻海外之大,物产之丰饶,远胜我中土。小子不才,名下倒也有几分薄产。若小子想托二位,从海外带回一些精巧的玩意儿,比如能看得极远的千里镜,或是自己就能跑的自鸣钟,当然有匠人就更好了!不知可有门路?”
他开始撒下鱼饵了。一个对海外奇珍异宝充满好奇,且出手阔绰的贵人形象,对这些追逐利益的商人们来说,无疑是致命的诱惑。
林富和颜继文对视一眼,眼神中都闪过一丝精光。他们自然知道这些东西,尤其是自鸣钟,在京城的权贵圈子里极受欢迎,价格高昂,利润丰厚。这无疑是一笔大生意。
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口,主座上的颜继祖却先皱起了眉头。
他刚刚还在为这位小殿下关心农事的仁心而暗自赞许,可转眼间,对方的兴趣就从救荒神物跳到了海外奇淫巧术之上。这前后的反差,让他心中刚刚建立起来的好感,瞬间冷却了不少。
作为一名深受儒家正统思想熏陶的新科进士,“格物致知”的道理他懂,但“玩物丧志”的古训更是刻骨铭心。在他看来,“千里镜”、“自鸣钟”这些东西,不过是些精巧的玩物罢了,于国计民生毫无益处。堂堂皇孙,竟对这些东西如此上心,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联想到当今的皇太子朱常洛,因为国本之争,迟迟未能正式出阁讲学,以致于学问根基不稳,常受朝臣非议。再看眼前这位皇五孙,若也是沉迷于此等奇技淫巧,而荒疏了圣贤学问,那将来……
想到这里,颜继祖心中涌起一股读书人特有的“以天下为己任”的责任感。他觉得自己有义务,也有必要,对这位可能误入歧途的皇孙,进行一番善意的劝导。
他清了清嗓子,打断了正要开口应承的林富,对着朱由检一拱手,语气诚恳,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
“小友,请恕在下多嘴。”
他的称呼,从之前的“小公子”,又悄然变回了略带疏离的“小友”。
“西洋番人的这些器物,在下也曾于广州见过。初看之下,确是精巧绝伦,引人入胜。但依在下浅见,此皆乃末技而非本学。我辈读书人,当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志。圣人之道,蕴含于经史子集之中,这才是经世致用的大智慧。若将过多心思,耗费在这些无益的玩物之上,恐会有伤正学啊。”
这番话说得极为委婉,但意思却很明确:皇孙殿下,您该好好读书,别不务正业!
朱由检闻言一愣,没想到自己的鱼饵还没撒出去,倒先引来了这位颜大才子的劝言。
不等他反驳,颜继祖为了增强自己劝谏的说服力,又顺势提起了近几年在士林中闹得沸沸扬扬的一件大事:
“小友或许不知,就在三年前,万历四十四年,我朝的南京礼部侍郎沈榷,曾上疏参劾盘踞在南京的西洋传教士,引发了一场轩然大波,称南京教案。”
“沈大人在奏疏中痛陈,那些西洋番僧,以‘天学’为名,实则‘簧鼓异说,煽惑众心’。他们带来的那些所谓‘西学’,看似精巧,实则‘诡异幻怪’,与我中华圣人之道背道而驰。他们宣扬‘天主’,是欲以此‘渐易我俗’,包藏祸心!最终,圣上明鉴,下旨将那些番僧尽数驱逐,其教亦被严禁。此事,便是我朝士林对这些西洋奇术的明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