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定了“裕民堂”的诸般事宜，朱由检心中那块最大的石头终于落地。但他此行出宫，尚有另一件更为私密、也更为重要的心愿未了——祭拜他的生母，刘氏。
所以马不停蹄，朱由检便摒弃了所有华服，换上了一身素净的青色直身，头戴方巾，宛如一个家境尚可的读书士子。在李矩等少数几名心腹的陪同下，一行人悄然离开了五里庄，向着西山更深处的一片荒地行去。
这里是京西永引渠的南岸。放眼望去，荒草萋萋，土丘连绵，间或有几块歪斜的石碑掩映在杂树丛中。这里并非皇陵禁地，而是明代宫人、内臣去世后，集中安葬的公共墓地，俗称“功德寺坟地”。
朱由检的母亲刘氏，便长眠于此。
她的墓，甚至称不上是“墓”。在李矩的指引下，朱由检在一片毫不起眼的坟丘中，找到了那块孤零零的石碑。碑很小，仅比寻常人家的墓碑稍大一些，上面用正楷刻着一行字：“大明皇太子淑女刘氏娘娘之墓”。
没有享堂，没有牌坊，更没有威武的石像生。只有一个小小的坟丘，若不是石碑的存在，几乎与周围那些普通宫女、太监的坟茔毫无二致。
朱由检站在这座简陋的青坟前，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这已经是沾了光的结果。刘氏生前，身份只是太子朱常洛府中的一名普通宫眷，虽有“淑女”的名分，实则与宫女相差无几。她能安葬于此，而非被随意处置，完全是“母凭子贵”——因为她生下了皇孙朱由检。
在原本的历史上，刘氏的境遇比这还要凄惨。直到后来，他的哥哥朱由校登基，成为天启皇帝，才追封刘氏为“贤妃”，她的坟墓才得以按照妃嫔的规格，重新修缮了一番。
最终，直到朱由检自己登基为帝，才得以发掘金山旧冢，为母亲更换华美的棺椁，用上“黄肠题凑”的帝后规制，扩建为地宫，并将其灵柩迁往昌平天寿山的庆陵，与光宗朱常洛合葬。地面上也才补建了祾恩殿、明楼、宝城等一应皇太后陵的建制。
可如今，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九岁的、尚未封王的皇孙。他能看到的，只有母亲在这荒郊野地里的孤寂与凄凉。
李矩和随行的小太监高大木等人，早已熟练地在碑前摆开阵势。一张小小的供桌上，香烛、酒果、脯醢、面点一应俱全，还有厚厚一沓的纸钱。
朱由检默默上前，接过高大木递来的三支点燃的檀香，深深地插入香炉之中。烟气袅袅，仿佛是两世的思念，在向另一个世界传递着无言的讯息。
他跪在蒲团上，接过酒爵，亲手向地上洒了三次酒。随后，起身，整理衣冠，对着那块冰冷的石碑，郑重地行了四拜大礼。
每一个动作，都缓慢而虔诚。
礼毕，他却久久地跪在地上，没有起身。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那方小小的坟丘，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矩站在一旁，看着朱由检那瘦弱却笔直的背影，心中亦是一阵酸楚。他低声劝慰道：“五爷，节哀顺变。刘娘娘在天有灵，看到您如此孝顺，定会安心的。”
朱由检缓缓地点了点头，又对着墓碑磕了四个头，这才站起身来。为什么是四个，因为这时代磕头讲究的是神三鬼四，即向神灵磕三个头，而向已故的祖先磕四个头。
待李矩、高大木等人收拾祭祀器皿之时，朱由检负手而立，目光无意间越过身前的永引渠，望向了河对岸。
只见隔岸不远处，竟有一座规制俨然的墓葬群，虽不如皇陵宏伟，却也有独立的围墙、享殿的轮廓，门前似乎还有专职的守陵军户在巡视。与母亲这边的荒凉景象，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
他心中好奇，便向身旁的李矩问道：“矩伴伴，你看对岸，葬的是何人？竟有如此规制。”
李矩顺着他的目光望了一眼，立刻回道：“回五爷，那是申懿王朱佑楷的墓。”
“申懿王？”
朱由检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李矩解释道：“申王朱佑楷，是宪宗爷的第十四子，生母是恭妃杨氏。说来这位王爷也是命途多舛，他刚出生不久，第二年宪宗皇帝就驾崩了。后来孝宗皇帝即位，才正式册封其为申王，封国在四川叙州府。”
“只是，这位申王福薄，还没来得及之国，就在弘治十六年薨逝了，年仅十七岁，赐谥号曰‘懿’。而且也是独一份成年未曾就藩就薨在京师的，故而最终葬在了京西此地。”
朱由检点了点头。一个成年的藩王，确实有应该有如此身后哀荣。而自己的母亲却只能屈居于这片乱坟岗中。
他收回目光，不再多看。这片坟地里，不知埋葬了多少深宫旧事，帝王家的恩怨荣辱，死后都化作了一抔黄土。
他又走不远，找到了另一座同样简陋的坟茔，那是他嫡母郭氏的墓。郭氏亦是朱常洛的姬妾，因抚育过他和哥哥，后来也被天启帝追封。他对这位名义上的母亲也行了礼，略尽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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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拜已毕，众人收拾起身。
“走吧！”
朱由检转身，最后望了一眼母亲那被日光笼罩的坟丘，语气平静地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该回宫了。”
祭拜完毕，一行人便不敢再做停留，快马加鞭，急匆匆地往京城赶。待望见巍峨的阜成门城楼时，日头已然偏西，正是日昳时分。
这一路疾驰，朱由检总算亲身体会到了什么叫“风尘仆仆”。古代的官道多是土路，马蹄过处，黄土飞扬，即便他戴着风帽，依旧被扑了一脸的灰尘，嘴里都感觉沙子感，狼狈不堪。
眼见进了城，李矩勒住马，凑到朱由检身边，提议道：“五爷，您从清早过后就没进过食水，前面不远便是朝天宫，那里食肆酒楼众多，不如咱们先去那里填填肚子，歇歇脚再回宫？”
朱由检早已饥肠辘辘，闻言自然没有异议，点头同意了。
拐过几条街巷，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扑面而来。只见一座宏伟的宫观建筑群前，商铺、茶肆、酒楼林立，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竟比之前他们经过的西安门大街还要繁华几分。
朱由检勒马缓行，好奇地打量着四周。他发现，这里与寻常的商业区不同，四处都能看到身着儒衫的文人墨客。
路边有摆摊卖字画的，有现场挥毫为人写对联横幅的，有代人写信书写文书的，甚至还有支着“铁口直断”招牌，为人看生辰八字、测算前程的。一股浓郁的市井文化气息与宗教氛围奇异地融合在一起。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了那片宏伟的道观建筑上。只见其红墙黄瓦，殿宇连绵，飞檐斗拱，气势磅礴，竟隐隐有几分皇家气象。朱由检暗自思忖，根据自己上一辈子了解的北京，也算是对城里的名胜古迹也算熟悉，却从未听说过有如此规模的道观。
他疑惑地向身旁的李矩问道：“李伴伴，这便是朝天宫？为何我从未听说过京中还有这等所在的？”
李矩闻言为朱由检讲解起来：“哦？可能五爷有所不知，这朝天宫，乃是宣德八年，仿照南京朝天宫敕建，但其规模，比之南京的，要大上许多！在它建成之前，京城最大的道观是长春真人的白云观，等朝天宫落成之后，白云观也只能屈居第二了。”
他如数家珍地介绍道：“宫内建有三清殿，以奉上清、太清、玉清三位天尊；建有通明殿，以奉昊天金阙玉皇上帝。其下更有普济、景德、总制、宝藏、佑圣、靖应、崇真、文昌、玄应九大殿，以奉诸天神只。民间更是夸张，说这朝天-宫的大小，堪比半个紫禁城，里面有十三进大殿，大小房屋三千余间！”
“三千余间？”
朱由检咋舌不已。这个规模，确实太过惊人。不过他随即也了然了，明朝自成祖朱棣起，多数皇帝都信奉道教，嘉靖皇帝更是痴迷此道到了极致，京城更是有五坛八庙十三仓的说法！
因此，当时的北京城，皇家敕建的大道观极多，就如早间说过的灵济宫、西苑的大高玄殿，都是其中的佼佼者。朝天宫有如此规模，也就不意外了。
只是他心中不禁暗叹，如此宏伟的建筑，在后世却湮没无闻，想来定是在哪场战乱或变革中，被彻底摧毁了。历史的兴衰更替，总在这些无声的建筑上，留下最深刻的烙印。
正思绪间，早已提前一步下马安排的王乾走了回来，对朱由检躬身道：“五爷，都安排好了，请随我来。”
他将一行人引到了一家看起来颇为雅致的三层酒楼前。店门口的小厮眼尖，见王乾衣着不凡，又领着一位气度华贵的少年郎，连忙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
“几位爷，里面请！是打尖还是住店？”
李矩上前一步，淡淡地问道：“可有清净些的雅厅？”
“有！有！楼上天字号的雅厅，最是清净，窗外还能看到朝天宫的景致，几位爷这边请！”
小厮殷勤地将众人引上二楼。所谓的雅厅，并非后世的独立包间，而是在一个偌大的空间里，用数扇雕花的楠木屏风隔出的一方天地，既保证了私密性，又不显得过于憋闷。
众人依次落座，李矩轻声请示：“五爷，想用些什么？老奴给您点几道？”
朱由检折腾了一天，早已没了挑拣的心思，摆了摆手道：“你看着办吧，点些清淡爽口的即可。”
“是。”
李矩会意，随即对一旁侍立的小厮吩咐起来。他点的都是这个时节，京城里最时兴的几道菜肴：
“先上一壶上好的雨前茶。菜嘛……来一份潘鱼，要刚出锅的，汤汁要足；一份烩鸭羹，羹要稠厚；再来一道清炒芦笋，要嫩尖儿；一碟蒜蓉拌马齿苋，清热爽口；主食就上两屉灌浆馒头，再配一盘猪肉馅的馄饨。先就这些吧，不够再添。”
这几道菜，有荤有素，有汤有菜，既是时令，又兼顾了朱由检清淡的要求，可见李矩在饮食上的讲究和对主子心思的体察。
小厮听得连连点头，高声唱喏着“好嘞”，便飞快地下去准备了。
不多时，茶水菜肴流水般地送了上来。朱由检洗去面上的风尘，端起茶杯轻啜一口，只觉一股清香沁入心脾，连日来的疲惫都仿佛消减了几分。
看着窗外朝天宫那一片金碧辉煌的屋顶，再品着口中这精致的菜肴，恍惚间，竟有种不知身在何世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