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一番慷慨陈词,虽是以情动人,暂时压下了众人心中的疑虑和恐惧,但他知道,仅有热血是远远不够的。想要让这群背景各异、心思各异的人真正拧成一股绳,随他走上这条布满荆棘的道路,还必须给予他们看得见、摸得着的规划和信心。
他转身走回厅中,亲手将年迈的李矩扶起,随后示意众人平身。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语气变得平和却愈发坚定:“诸位伴伴,你们的担忧,我已尽知。此事,我会处理。”
他没有空洞地打包票,而是开始将自己心中那个更加隐秘、也更加周详的计划,一点点地揭示给这个最早的核心团队。
“李伴伴所言极是,此事绝不可张扬,更不能以我的名义行事。”
他首先回应了最大的政治风险:“因此,我决定,我们所建的新厂房、新工场,对外就取名为裕民堂!”
“‘裕民’者,富裕百姓也。”
他解释道:“我们对外的名义,就是一个收容流民、教授手艺、救济贫苦的善堂!我们生产布匹,是为了让堂内的流民能够自食其力,是为了将卖出布匹的收益,用于救助更多的灾民。如此一来,言官御史即便有所耳闻,攻击的也只是一个‘善堂’与民争利,我们在道义上,便先立于不败之地。”
众人闻言,眼神纷纷一亮。李矩更是暗自点头,这个名义,确实高明!
“至于皇祖那边!”
朱由检继续道:“我会寻个机会,亲自去向皇祖陈情,就说我不忍见京畿流民之苦,愿倾尽私产,开办善堂以安抚流民,为圣上分忧。此事做得隐秘些,只求一个默许便可。只要我们不闹出大乱子,皇祖想必不会过多干涉。”
“而这‘裕民堂’的日常经营,就由李安出面,任总领之职!”
朱由检看向李安:“对外,你就是这裕民堂的大善人、大掌柜。所有产业的运营、货物的进出、人员的调配,都由你来主持。这算是我们内部设立的一个商业中枢。”
李安没想到自己会被推到台前,肩上担子陡然加重,他神情一肃,郑重领命:“老奴,定不负五爷所托!”
解决了名义和组织架构的问题,朱由检开始深入到具体的执行层面,展现出他远超时代的经营思路。
“要成大事,人才是根本。”
他看向那些匠人代表,又对众人说道:“赵伴伴去江南,除了不惜重金,从松江、苏州、杭州等地挖一些顶尖的工匠回来,我还有另一个想法——我们要培养自己的工匠!”
“从今天起,裕民堂要建立一套‘学徒制度’。一方面,面向庄内外的流民,只要是肯学肯干的,都招进来;另一方面,挑选一批聪明伶俐的少年,尤其是那些在灾荒中失去亲人的孤儿,由堂内供养,让他们跟着宋老丈这些老师傅从头学起。我们要培养出属于我们自己的,忠心耿耿的产业工人和技术后备力量!”
接着,他又对几位庄子管事宣布了颠覆性的新政:“裕民堂的事要办,庄子也不能落下。我决定,从今以后,废除固定的地租!佃户们只需上缴三成收成作为租子,多收多留,天灾减产,大家风险共担!而所有进入裕民堂做工的人,无论男女,一律废除固定的月钱,全部实行我方才所说的‘计件工资’,辅以‘质量奖惩’!”
这些超前的制度设计,让在场所有人都听得瞠目结舌。虽然不完全理解,但他们能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活力和公平。
“最后!”
朱由检的目光落在了王乾身上:“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必须建立严格的账房制度!王伴伴,此事由你监管。每一批原料的入库,每一次物料的领用,每一道工序的人工成本,乃至生产过程中的损耗,都必须有详细的记录和核算!我要确切地知道,我们生产的每一匹布,成本到底是多少。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在市场上,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一番话说完,一个集慈善外衣、商业核心、人才培养、创新激励和精细化管理于一体的庞大机构轮廓,清晰地展现在了众人面前。原本还心存忧虑的人,此刻眼神中已满是震撼与信服。他们的小主子,想得竟是如此深远,如此周密!
然而,勾画完宏伟的蓝图,朱由检自己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弹棉、纺纱、织布、染色、仓储、运输、销售、账房、人事管理……
每一个环节,都需要专业的人才去负责。
想到这里,他不禁叹了口气,将自己的困惑坦诚地说了出来:“计策虽好,可如今看来,我们还是太缺人了!懂生产管理的‘匠头’,懂市场行情的‘商才’,懂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甚至只是识字、会算术的基层管事……处处都是窟窿。光靠我们几个人,如何撑得起这么大的摊子?”
这不再是决心和计策能解决的问题,而是实实在在的人才缺口。
厅内众人闻言,也都陷入了沉默。他们这些太监,或懂规矩,或通文墨,或善经营,但要说独当一面,去管理一个复杂的商业机构,确实捉襟见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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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朱由检感到头疼之际,一直负责对外联络的赵胜,眼珠一转,突然开口道:“五爷,若说要找各行各业的人才,或许咱们可以去找牙人试试?”
“牙人?”
朱由检疑惑地看向他。这个词汇,他似乎在古装剧里听过,但具体是做什么的,却一无所知。
李安见状,立刻笑着上前一步,为朱由检详细讲解起来。
“回五爷,您久居深宫,不了解这市井之事。所谓牙人,说白了,就是专门为买卖双方牵线搭桥、促成交易的中间人。因为买卖双方多在‘牙’、‘侩’之间进行,故而得名。”
他解释得更为生动:“这牙人啊,可以说是个万金油。上至大宗的田宅、商铺买卖,下至一头牛、一匹布的交易,乃至人口、奴仆的租赁买卖,都离不开他们。”
“牙人也分三六九等。最低等的,叫抄手牙人,也有叫的闲人,也就是各大店铺所说的闲人免进的闲人,专门在各行之间打探消息的,也有在街边巷口,给人介绍个短工,赚几个铜板。再往上,有专门负责一行的专业牙行,比如牛牙只管牲口,房牙只管屋宅。而最高等的,我们称之为官牙或大牙,他们持有官府颁发的牙帖,信誉卓着,手眼通天。这些人三教九流无所不识,人脉网络遍布各行各业。您想找什么样的人,只要出得起价钱,他们都有门路给您寻来!”
李安顿了顿,补充道:“京师之地,藏龙卧虎。那些在朝堂上失意落魄的官吏、怀才不遇的秀才、家道中落的商贾子弟、技艺精湛却无人赏识的匠人……这些人,牙行里都有他们的门路。只要咱们放出话去,说裕民堂高薪聘请各类管事和匠人,不怕找不到可用之才!”
听完李安的讲解,朱由检眼前豁然开朗。
原来,明代就已经有了如此专业的“人力资源市场”和“商业中介”!他还在为如何大海捞针地找人才而发愁,却不知早有一张现成的大网摆在了自己面前。
“好!好一个牙人!”
朱由检一拍手掌,心中最后一块大石也落了地:“赵伴伴,此事就交给你了!你去找京城里最可靠、路子最野的牙行,告诉他们,我裕民堂不惜千金,只求贤才!无论出身,不问过往,只要有真才实学,我一概重用!”
赵胜闻言,精神大振,抱拳领命:“五爷放心,不出一个月,小人定给您招来可用的贤才!”
众人见人才的问题有了眉目,都松了一口气。这时,一直深思熟虑的李安,却又上前一步,提出了一个更为深远和关键的建议。
“五爷”
他躬身道:“老奴觉得,除了通过牙行招募各房管事和匠人,我们还有一件顶顶要紧的事,也需拜托这牙人去办。”
“哦?安伴伴请讲。”
朱由检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李安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朱由检身上,字斟句酌地说道:“我们还需要一位真正的大掌柜。此人,须得绝对可靠,背景干净,最好在商场上摸爬滚打过,有几分名望,却又不是那种树大招风之人。咱们可以许以重金厚禄,甚至给他一份干股,让他出面,总揽裕民堂所有对外的具体商业运作。”
他见朱由检陷入沉思,便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五爷您想,老奴毕竟是内监的身份,若长期抛头露面,主持如此大的产业,难免引人注目,招来非议。赵公公他们也是一样。而您更是不宜与这些俗务有任何直接的牵扯。”
“若我们能找到这样一位合适的人选,由他出任裕民堂的明面上的‘东家’或‘大掌柜’。那么,对外,裕民堂就是他个人名下的一个善堂兼商号。所有账目往来、契约签订、官府应酬,都由他出面。咱们则隐于幕后,通过老奴,对他进行遥控。如此一来,就算将来裕民堂做得再大,惹来了麻烦,朝廷言官要追查,查到的也只会是这位大掌柜,而牵扯不到您身上分毫。”
李安这番话,如同一道闪电,瞬间点醒了朱由检!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之前的想法还是有疏漏。虽然打着“善堂”的名义,由李安出面管理,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规避风险,但这层伪装依旧不够厚实。李安的太监身份,就像黑夜里的萤火虫,迟早会暴露他与宫廷的联系。
而李安提议的,正是后世商业运作中极为成熟的防火墙和“白手套策略!
这不仅仅是找一个职业经理人那么简单。从法律和财务的角度来看,这意味着将整个“裕民堂”的商业体系,与他朱由检个人的生活和未来的政治活动,进行一次彻底的切割!
他本人,将不会出现在任何一张裕民堂的契约或账本上。裕民堂所产生的任何商业纠纷、税务问题乃至政治风波,都将由这位白手套掌柜在明面上承担。这就像在自己和那座即将建起的火药桶之间,挖了一道深深的护城河。
“安伴伴,你说得太对了!”
朱由检不禁抚掌赞叹:“这正是我疏忽之处!我们不仅需要他,而且这个人选必须慎之又慎!”
他立刻补充道:“此人,忠诚是第一位的!能力可以慢慢培养,但心必须是向着我们的。背景要绝对清白,不能有任何党争的牵扯,最好是个纯粹的生意人。赵伴伴,你先去找牙行试试,要将这个作为首要任务!试着看看有没有合适的人选,也告诉牙行,为我寻得此人者,我另有重赏!”
“是!”
赵胜郑重应下,将这个任务的优先级提到了最高。
至此,朱由检的创业蓝图,终于补上了最后一块,也是最关键的一块拼图。
名义上,是救济流民的“裕民堂”;
制度上,是超越时代的流水线生产与计件激励;
人才上,有江南人才招聘与内部培养的双轨并行;
而在最核心的风险隔离上,自己现在必须要找一个合适的大掌柜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