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进忠微微一愣之后,立刻恢复了恭顺的神态。他连忙躬身,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知殿下有何吩咐?奴婢但凭差遣。”
朱由检看着他那副紧张的模样,不由得失笑。他摆了摆手,示意他放轻松些。
“放心,不是什么杀人放火的大事。”
他踱了两步,来到书桌前,拿起一支狼毫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缓缓地写下了三个字:李明远。
他将纸递给李进忠,笑着说道:
“就是想请你,在司礼监那边,帮忙运作一下。就说,你有个远房的侄子,名叫李明远,家乡遭了灾,活不下去了,你想让他入宫,谋个活路。”
朱由检看着李进忠那瞬间变得有些惊疑不定的脸,继续淡淡地吩-咐道:
“至于他的脚色、履历、年庚、相貌特征……这些,你都按照我的情况来报。只需记住,年岁报作十岁便可。”
李进忠接过那张纸,指尖都有些发凉。
他立刻就明白了五殿下的意思!
这是要让他利用自己在内官衙门的关系,为殿下伪造一个全新的、不存在的太监身份!
宫中收录年幼的小太监,俗称“海户”,本是常有之事。
按照规制,太监的选拔、登记、管理,本是十二监中“内官监”的职能。
但到了如今,随着司礼监的权势日益熏天,这内廷的人事大权,早已被他们渐渐侵夺了过去。
如今所有新入宫太监的名录,都要经过司礼监六科廊掌司的管理,才能最终落档。
李进忠如今虽然只是个库房办差的,但他背后毕竟站着甲字库的马谦等人,在司礼监里,也并非说不上话。仅仅是往新入宫的小火者名册里,添上一个不起眼的名字,若是运作得当,想来应该不难。
可问题是……
五殿下他,要这个身份来做什么?!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李进忠的脑海!让他瞬间脸色煞白,浑身冰冷!
他“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这一次,他的声音里,是真的带上了恐惧与哀求:
“殿……殿下!您……您这是要……”
他不敢说出那个猜测,只是不死心地抬起头,苍白着脸问道,“不知殿下……想要用这个身份,做……做些什么?”
朱由检看着他那副吓得快要魂飞魄散的模样,知道此事瞒不过他。
他想了想,毕竟是求人办事,还是坦诚一些的好。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走回书桌后坐下,用一种近乎于平淡的语气,说出了自己的目的:
“我想出宫去看看。”
“咚!”
李进忠听到这句证实,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炸响,整个人都瘫软了下去,额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当亲耳听到殿下说出这句话时,那种巨大的恐惧感,还是瞬间将他淹没了!
“殿下!殿下饶了奴婢吧!”
他涕泪交加,几乎是在哀嚎:“此事万万不可啊!您是龙子凤孙,金枝玉叶,如何能行此等偷天换日之事?这要是被万岁爷、被小爷知道了,奴婢可是万死莫赎啊!”
“再者说”
他哭丧着脸,抬头看着朱由检道:“宫外如今乱成什么样子了?那些流民、乞丐、邪教……遍地都是!您万一在外面要是出了什么差池,哪怕是磕着碰着了一点皮……奴婢别说自己了,怕是全族老小,都要跟着吃不了兜着走!”
“呃!?”朱由检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怕全家都要跟着掉脑袋。
“殿下,求您了!您就当可怜可怜奴婢吧!这个忙奴婢是真不敢帮啊!”
李进忠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副打死也不肯答应的架势。
朱由检瞬间扶住了额头,只觉得一阵头痛欲裂。
他实在是无语了。
他感觉,自己这个九岁的皇孙,活得简直比后世的社畜还要憋屈!996好歹还有个下班时间,自己这可倒好,24小时x365天,全年无休地,被困在这座金色的牢笼里!
他仰头看着书房那雕梁画栋的屋顶,心中不由得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呐喊:
这时代,出个宫,就这么难吗?!
难道真的非要等到自己成年封王,才能名正言顺地,搬出这个鬼地方吗?
可真到了那个时候,天下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了呢?
看着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几乎快要哭断气的李进忠,朱由检心中那股最初的烦躁,渐渐地平复了下来。
他知道,跟这种人讲“经略四海”的大道理,是行不通的。必须用他能听得懂,也最害怕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朱由检没有起身,甚至都没有让他起来,只是端起茶碗,轻轻地吹了吹上面的热气,用一种极为平淡的语气开口了:
“进忠,抬起头来,看着我。”
李进忠闻言,身体一僵,但还是颤巍巍地抬起了头,不敢直视,只敢看着朱由检的袍角。
朱由检呷了一口茶,缓缓地说道:
“当年在贵妃灵堂被打板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我硬生生把你从鬼门关前给拉了回来的。这事,你没忘吧?”
——这是第一步,打感情牌,更是点明救命之恩这个最大的筹码。
“奴……奴婢不敢忘!殿下的大恩大德,奴婢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李进忠的声音都在发颤。
“好,你还记得,那便好。”
朱由检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淡。
“你回来之后,要攀附高枝,要投靠大哥,我也没有拦着你,更没有因此给你下过绊子,对不对?”
“是……是!殿下宽仁,奴婢……”
“甚至”
朱由检打断了他,“当有人在大哥面前说你不念旧主的坏话,也是我这边,帮你挡了回去,才让你不至于里外不是人。这些不知你是否也知道?”
——这是第二步,重温旧情,强调自己过去的庇护与宽容。
李进忠早已是汗如雨下,伏在地上,连声道:“奴婢都知道!都知道!”
“既然你都知道!”
朱由检的声音,在这一刻,陡然转冷!
他啪的一声,将茶碗重重地放在了桌案上!
“那我今日,只让你办这么一件小事,你却推三阻四,百般推诿!怎么?是觉得你现在翅膀硬了,攀上了大哥这棵高枝,我这个旧主,就使唤不动你了?!”
——这是第三步,瞬间翻脸,用身份与过去的恩情进行威逼!
“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啊!”
李进忠吓得是魂飞魄散,连连磕头。
“不敢?”
朱由检冷笑一声,“我看你敢得很!你怕担干系,怕掉脑袋,怕被株连。难道,我就不怕吗?我身为皇孙,行此等事,一旦败露,下场只会比你惨十倍!我为何要冒这个风险?你当真以为,我是为了出去游山玩玩水?”
“你口口声声说要报恩,可现在,我只是需要你,帮我办一张出入宫门的‘路引’,你便畏首畏尾!你的‘报恩’,就只是嘴上说说的吗?!”
这一番话,既是质问,又是斥责,更是赤裸裸的道德绑架!将李进忠所有的退路,都堵得死死的。
李进忠被这番话,说得是面如死灰,哑口无言。
他知道,自己已经没得选了。五殿下今日,是铁了心要办这件事。他若是再不答应,那今日之后,自己非但再也得不到五殿下的庇护,反而会多一个可怕的敌人!
看着李进忠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朱由检知道火候已到。他缓缓地走下台阶,亲自将他扶了起来,语气也重新变得温和下来,带着一丝安抚与无奈。
——这是最后一步,恩威并施,给出台阶。
“起来吧。”
他拍了拍李进忠的肩膀,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此事让你为难了。但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白白冒险。”
“这个身份,并非日日要用。一个月,能出去一次便已是侥天之幸。我出去,自有赵胜他们护卫周全,绝不会离开京城地界,更不会让你担上天大的干系。”
他看着李进忠,目光真诚地说道:“进忠,帮我这一次。日后,但凡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少了你。将来若是我能有出头之日,今日之情,我必百倍相报!”
胡萝卜加大棒,恩情与威逼,双管齐下。
李进忠还能说什么?
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被这位年仅九岁的小主子,拿捏得死死的了。
他双腿一软,颓然地跪倒在地,脸上满是豁出去了的决绝。
“殿下不必再说了。”
“奴婢……奴婢这条贱命,本就是您救回来的!今日,您但有所命,奴婢便是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一定为您办到!”
答应是答应了,但那深入骨髓的恐惧,却依旧让他忍不住再三地、近乎于哀求地叮嘱道:
“只是殿下,奴婢斗胆,恳请您,日后能不出宫,就尽量别出宫!即便是万不得已要出去,也千万不要离皇城太远了!”
“还有,护卫!护卫一定要带足了!一定要安排得妥妥当帖帖的!您可千万不能出半点差池啊!您要是出了事,奴婢们就真的没活路了啊!”
他一边说,一边抹着眼泪,那副模样,仿佛朱由检不是要出宫,而是要上刑场一般。
朱由检看着他这副样子,心中也是又好气又好笑。但他也知道,这已经是李进忠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一一应下:
“你放心,我都记下了。万事,皆以稳妥为先。”
李进忠千恩万谢地从地上爬起来,一颗心还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只觉得自己像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趟抱着“破冰”、“示好”、“重新站队”等诸多复杂心思而来的深夜求见,开场就玩了波这么大的!
为皇孙伪造身份,助其偷溜出宫!
这桩买卖的风险之大,简直是闻所未闻!李进忠甚至觉得,当年被骗去四川,似乎都比不上今夜这番来得惊心动魄。
朱由检看着他那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心中也是暗笑。他知道,光靠威逼和感情牌还不够,必须得给出实实在在的好处,才能让这匹马儿,真正跑起来。
他淡淡地说道:“此事,后续若有需要打点上下之处,一切花销,都从我这里出。你记下账目便可,不必让你自己破费。”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算是给足了李进忠面子和好处:
“事成之后,我另有重赏。”
李进忠闻言,心中那点残存的恐惧,顿时被这实打实的利益给冲淡了不少。他连忙躬身,再次客气地谢恩:“为殿下效力,是奴婢的本分,怎敢再让殿下破费、求什么赏赐……”
他这边正客气着,却猛地一拍自己的脑门,脸上露出了懊恼的神色。
“哎哟!您瞧奴婢这记性!”
他一边说,一边连忙从自己宽大的袖袍里,小心翼翼地,一样一样地往外掏东西。那动作,珍而重之,仿佛捧着什么绝世珍宝。
“奴婢今夜前来,匆匆忙忙的,竟忘了先给殿下献上这点不成敬意的小玩意儿了!”
说话间,三样东西,已经被他恭恭敬敬地,摆放在了朱由检面前的书桌上。
朱由检定睛一看,即便是以他的眼界,也不由得微微挑了挑眉。
第一样,是一锭徽墨。那墨黝黑如漆,质地坚润,凑近了,甚至能闻到一股淡淡的麝香与梅片的幽香。墨的正面,精细地雕刻着一条夔龙,龙鳞清晰,栩栩如生;背面,则是“墨香剂”三个遒劲的阳文小字。这竟是前朝嘉靖年间制墨大家方于鲁所制的顶尖贡墨“九玄三极”之一,如今早已是有价无市的珍品!
第二样,是一方澄泥砚。其色如鳝鱼黄,细腻得没有一丝火气,入手温润如玉。砚台的形制古朴,并未做过多雕琢,只在砚背刻了一行小字:“仿古未央砖瓦砚”,落款则是当朝苏州制砚名家顾大家的私印。澄泥砚本就制作繁复,顾大家手制之砚,更是千金难求!
而第三样,则是一只小巧的龙泉青瓷印泥盒。盒盖一开,里面朱红色的印泥鲜亮如血,细腻得没有一丝纤维。凑近了细看,甚至能看到那泥中,掺杂着细如发丝的藕丝。这,正是号称“宝印千-年,鲜亮如新”的龙泉藕丝印泥!其制作配方,早已是不传之秘。
徽墨、澄泥砚、龙泉藕丝印泥……
这文房四宝中的三样极品,任何一样单独拿出来,都足以让外朝的那些文人士大夫们眼红不已,堪称传家之宝。而此刻,它们却被李进忠,如此云淡风轻地,一并献了上来。
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光。
他知道,这三样东西,加起来的价值,怕不是要上千两白银!而且,其中有几样,还不是光有银子就能轻易买到的。
看来,这李进忠,不仅是在甲字库捞足了油水,更是借此结交了不少江南一带的人物,才能弄到这等稀罕的贡品级玩意儿。
他今夜前来,也确实是下了血本,花足了心思。
这一份厚礼,既是赔罪,也是示好,更是向自己这个新主子,展现他如今的实力与门路。
这个李进忠……
朱由检心中暗暗点头。
确实是个,能办事,也会办事的人才。
看着书桌上那三件价值不菲的文房珍品,朱由检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示意李矩将东西收下。
对他而言,这些所谓的贡品,不过是些精巧些的玩物罢了。它们所代表的,李进忠的忠心与实力,远比这物件本身,要有价值得多。
但此刻,朱由检的心思,早已不在这几件宝物之上了。
他那颗拥有着后世灵魂的心,正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而澎湃的喜悦与期待,给彻底淹没了!
我终于可以出宫了?!
这个念头,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烧遍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的血液都随之沸腾了起来!
九年了!
从他有记忆开始,他所看到的世界,便只有这四四方方的宫墙,这朱红的宫殿,这金黄的琉璃瓦,以及那被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单调的天空。
他像一只被圈养在笼中的金丝雀,虽则衣食无忧,尊贵无比,却从未真正地,呼吸过一次属于自由的空气!
他只能通过那些冰冷的史书、枯燥的邸报,以及李安等人带回来的、只言片语的描述,去想象,去勾勒,那个宫墙之外的、真实的大明世界。
他想亲眼看看,那传说中的前门大街,是不是真的车水马龙,万商云集。那京杭大运河上,是不是真的漕船如织,帆影蔽日。那街头巷尾,寻常百姓家炊烟的味道。
他更想亲眼去丈量,这个正处于巨大变革前夜的帝国,它那最真实的脉搏,究竟是在昂扬地跳动,还是已经开始渐渐地,走向衰亡。
而现在,这一切,终于有了可能!
只要李进忠能办成那张路引,只要李明远这个身份能够生效,他便能像一只真正的鸟儿一样,暂时地,挣脱这个华美的牢笼,飞到那片广阔的天地里,去看上一眼!
哪怕只有一次,哪怕只有半日!
那种对自由的渴望,那种即将亲手触摸到一个真实世界的激动,让朱由-检几乎难以抑制住自己嘴角的笑意。
他甚至开始在脑海中,规划起了自己第一次出宫的行程——
一个个念头,如同雨后春笋般,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地冒了出来,每一个,都充满了致命的诱惑!
压抑了九年的灵魂,在这一刻,仿佛终于看到了冲破牢笼的曙光。
终于可以出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