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被赵胜从外面轻轻推开。
一股夹杂着夜露寒气的味道,涌了进来。随即,一个熟悉而又有些陌生的身影,低着头,快步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李进忠。
几年不见,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瘦弱的小火者了。他穿着青布袍束皂带,小帽缀素玉,足蹬青布鞋,身形依旧显得干瘦,但腰杆却挺得笔直。那张原本有些怯懦的脸上,如今多了几分精明与干练,只是此刻,他的脸上写满了恭敬,甚至带上了一丝掩饰不住的紧张。
他一进屋,便立刻撩起袍摆,对着端坐在书桌后的朱由检,行了一个极为标准、也极为沉重的再拜稽首之礼,即连续拜两次,且额头触地时间较长,表示极度的恭敬与请罪。
额头与冰冷坚硬的金砖,发出了咚的闷响。
朱由检没有立刻让他起来。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个跪在地上的人,一言不发。书房内,只剩下烛火燃烧时,那偶尔发出的“哔剥”声,以及李进忠那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施压。
李进忠跪在地上,只觉得额头已经开始发麻,后背更是被冷汗渐渐浸透。他知道,今日这一关,若是过不去,他日后在这宫里的路,恐怕就要走到头了。
终于,他扛不住了。
他没有抬头,而是用一种带着哭腔、充满了悔恨与真诚的语气,开口了:
“奴婢李进忠叩见五殿下。奴婢有罪!”
说完,他便不再辩解,只是重重地,又磕了一个响头。
朱由检这才缓缓地开了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冷冽的质感:“哦?你有何罪?”
李进忠的身体猛地一颤!
来了!他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选择撒谎或是狡辩。他感觉在五殿下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任何谎言都只会让他死得更快。他唯一的机会,便是——以退为进,坦诚罪己!没办法,小时候朱由检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了!
“奴婢有数罪在身,死不足惜!”
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
“其一,为不忠之罪!当年殿下于奴婢有救命再生之大恩,奴婢却未能时刻侍奉在殿下身边,反而改换门庭,另投他主。此为不忠!奴婢罪该万死!”
他这是直接承认了自己背叛的行径,没有半分掩饰。
随即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发自肺腑的悲怆与哽咽:
“其二,为大不孝之罪!奴婢当年蒙刘娘娘不弃,视如亲信,得以在殿下身边侍奉。娘娘待奴婢恩重如山。可奴婢愚钝,被人蒙骗离京,竟未能侍奉娘娘最后一程,更不能在娘娘仙逝之时,为其叩首送行,聊尽哀思!奴婢一想到此,便心如刀绞!此乃天理难容之大不孝啊!”
他说到这里,竟真的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这番话,切入得实在是太准、太狠了!
提及早逝的刘淑女,瞬间就将他们之间那冰冷的、因背叛而产生的隔阂,重新拉回到了一个充满了温情与共同回忆的旧日时光里。这不仅表达了他对旧主母的哀思与愧疚,更是用这种方式,无声地提醒着朱由检——殿下,我们,曾经是一家人啊!
他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才继续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下去:
“其三,为不智之罪!奴婢自以为有些小聪明,妄图攀附高枝,以为投靠了元孙,便能有个好前程。却不知这宫中局势,波诡云谲,一步踏错,便可能粉身碎骨!奴婢有眼无珠,竟不知自己真正的主心骨,一直在五殿下这里!如今,王才人薨逝,奴婢处境已是尴尬无比,这才厚着脸皮,前来求见殿下。此为为了一己之私的不智!奴婢罪该万死!”
这一番话,跌宕起伏,情理兼备!
先以不忠坦白自身过错,再以对刘淑女的大不孝动之以情、引起共鸣,最后以不智剖析自身困境,将选择权完全交还。整个逻辑链条,完整而又充满了情感冲击力。
朱由检静静地听着。
当听到李进忠提及自己的生母刘淑女时,他那颗古井无波的心,也不由得泛起了一丝微澜。
尽管拥有着成年人的灵魂,但他毕竟是从婴儿时期就在这里长大的。对于那位早逝的母亲,他并非毫无记忆。
在他的脑海深处,始终保留着一些模糊而又温暖的片段——那是一个温柔的怀抱,一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还有在耳边轻声哼唱的、早已记不清词调的民调小曲……
这些记忆,是他在这冰冷深宫之中,最初、也是最宝贵的一丝暖意。
而李进忠,正是那个曾经见证过、也曾是他与母亲那段短暂温情岁月一部分的人。
此刻,李进忠这发自肺腑的悲声,如同钥匙,打开了他心中那扇尘封已久的小门。那模糊的记忆,竟也随之变得清晰了几分。一种真实的、属于孩童的思念与悲伤,从心底缓缓地,却又不可抑制地,涌了上来。
他不得不承认,李进忠,确实是个聪明人,更是一个懂感情的聪明人。
朱由检等他哭声稍歇,才缓缓地开口。
“起来吧。”
“奴婢不敢。”
“我让你起来。”
朱由检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却也少了一丝之前的冷冽。
李进忠这才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眶通红,依旧弓着身子,连头都不敢抬。
朱由检看着他,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淡淡地问道:“你在承华宫给大哥办事,办得很好。”
“奴婢不敢当!”
“我听说!”
朱由检打断了他道:“你自掏腰包,将王娘娘处上下的用度,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宋晋和王国,对你都颇为信赖。很好。”
李进忠听着这不咸不淡的夸奖,心中更是惴惴不安。
朱由检话锋一转:“既然你在大哥那边,差事当得如此顺遂,又何必来我这小庙里,求见我这个旧主呢?忘了故去的人,也就罢了,难道连活着的人,也要忘了么?”
他这后半句话,说得极轻,却如同一根针,狠狠地扎在了李进忠的心上。
李进忠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急声道:“殿下!奴婢不敢!奴婢一日是殿下的人,终身都是殿下的人!奴婢之前所为,不过是想借元孙的势,为殿下您在外围,打探些消息,办些您不方便出面去办的事啊!”
这话便是彻头彻尾的谎言了。
朱由检闻言,却是笑了。
他缓缓地走下台阶,来到李进忠的面前,亲自将他扶了起来。
这个举动,让李进忠受宠若惊,浑身僵硬。
朱由检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也变得温和了起来,仿佛刚才的冷冽,都只是幻觉。
“好了,好了。你我主仆一场,何必如此生分?”
他看着李进忠,目光真诚,轻声道:“当年你去四川,九死一生。能活着回来,还能有今日的造化,我很为你高兴。真的。”
“殿下……”
李进忠的眼眶,再次红了。
“至于我娘亲……”
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黯然:“你远在千里之外,此事,怪不得你。你有这份心,她若泉下有知,也会欣慰的。”
“殿下!”李进忠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毕竟算起来当初刘氏待他也算不错了。
朱由检轻轻拍了拍他的背,继续道:“你想要往上爬,这没有错。大哥是未来的君父,你选择投靠他,也算是为国尽忠!是聪明人的选择。我从未怪过你。”
一番话,先是以情感共鸣化解其愧疚,再是晓之以理肯定其选择,瞬间就击溃了李进忠最后的一丝心理防线。
朱由检扶起李进忠,并未将话说得那般赤裸直白。他知道,对于李进忠这种心思活络的人,“彻底收服”并不现实,也非上策。与其强行索要那虚无飘缈的忠诚,不如将关系,建立在更为牢固的利益与人情之上。
他拍了拍李进忠的肩膀,语气温和,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近感:
“好了,进忠。你我之间,不必如此。”
他看着李进忠那依旧有些忐忑的眼睛,笑了笑,道:“你能念着旧情,在深夜前来见我,这份心意,我领了。至于母妃之事,逝者已矣,你当初身不由己,我心中并无芥蒂。”
他先是轻轻揭过了往事,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坦然起来:
“人往高处走。大哥是皇长孙,未来的君主,你选择在他身边效力,是你的眼光,也是你的本事。我身为弟弟,只会为大哥身边能有你这样的得力之人而感到高兴。”
这番话说得极为漂亮,既肯定了李进忠的选择,又将自己放在了一个“懂事弟弟”的位置上,瞬间打消了李进忠心中所有的戒备与不安。
李进忠闻言,心中那块悬着的大石头,总算是落了地。他连忙躬身道:“殿下宽仁,奴婢……奴婢感激涕零!”
朱由检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他看着李进忠,目光真诚,缓缓说道:
“只是,你我毕竟主仆一场,这份情分,总是与旁人不同的。”
他看着李进忠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继续道:
“大哥性情纯厚,不喜俗务。你日后在他身边,凡事,还需你多加看顾,多加提点。不要让他被旁人蒙蔽了,也不要让他,受了委屈。”
“这是自然!奴婢明白!”李进忠立刻斩钉截铁地应道。
“如此,便好。”
朱由检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一抹看似随意的笑容,“以后,大家便还是自己人。你在大哥那边,若有什么需要我这边帮衬的地方,只管开口。同样若是我这边,有什么不方便出面,需要你在大哥那里,或是宫里别处,帮着说句话、递个信儿的地方,也希望你不要推辞才好。”
这才是朱由检真正的目的!
他不要求李进忠背叛朱由校,更不要求他做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要的,只是在关键时刻,能有一个安插在兄长身边,甚至未来能触及到更高层面的信息渠道和传声筒。
这是一种更为高级的、更为稳固的合作关系。
李进忠是何等聪明的人物,瞬间便听懂了五殿下的弦外之音!
五殿下这是不计前嫌,还要把自己当自己人用!而且,还不强求自己站队,只是要自己帮衬!
这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他心中的狂喜几乎要按捺不住,知道自己今夜这步棋,是走对了!
他立刻顺坡下驴,再次深深一拜,这一次,是心甘情愿,掷地有声:
“殿下说的哪里话!能为殿下效劳,是奴婢几辈子修来的福分!日后,但有殿下吩咐,奴婢便是赴汤蹈火,也万死不辞!”
朱由检看着他这副忠心耿耿的模样,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他点了点头,仿佛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手,笑道:
“说来也巧。我还真就有一件小事,想请你帮个忙。”
李进忠闻言,微微一愣。
他本以为,刚才那番话,只是五殿下的一种姿态,一种双方达成的默契。却万万没想到,这位五殿下竟然当场就要兑现了?!
这也太……
李进忠的心中,瞬间闪过一个念头:
这位小爷,可真是一点儿都不把自己当外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