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兄长那番推心置腹、却又夹杂着一丝天真的话语,朱由检心中那股复杂的悲哀,只在眼底一闪而过,随即便被他用一种更为成熟稳重的方式,不动声色地收敛了起来。
他知道,此刻不能再继续深入那个“兄弟相争”的沉重话题。那只会加深兄长心中的阴影。
他需要做的,是用一种更光明、更坦荡的方式,来接住兄长抛出的这份信任,打消他那些因旁人挑唆而生的、不必要的顾虑,同时,也将自己真正的志向,以一种兄长能够理解的方式,陈述出来。
他没有直接反驳朱由校的安慰,反而是先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抹自嘲的微笑:
“大哥说的是。是我想得太多,钻了牛角尖了。”
他先是自我否定,拉近了与兄长的心理距离,然后才用一种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语气说道:
“不过,大哥你还真说错了。我之所以想着要去广州、台湾那些地方,可不是为了躲谁,也不是真的就想去做个只会吃喝享乐的圈养藩王。”
朱由校果然被他勾起了好奇心:“哦?那是为何?”
朱由检的眼神,再次投向了那幅铺在地上的万国舆图。他没有再慷慨激昂,而是换了一种更为平实,也更为恳切的语气,缓缓说道:
“大哥,你看。”
他指着地图上,从大明东南沿海,一直延伸向广袤南海的航线。
“我这些日子,夜夜都在读辽东的战报,读户部的亏空账目。我越读,心里就越是发凉。我发现,咱们大明朝,就像一个被围困的巨人。北边有建奴,西边有蒙古,处处都要用兵,处处都要花钱,可国库里,却拿不出银子来。”
他看着朱由校,目光澄澈而真挚:
“这就像咱们俩下棋。若是总被对手摁在咱们自己的棋盘上打,守着自家的城池,拆东墙,补西墙,那迟早,是要被活活困死的。”
“所以我在想,咱们能不能跳出这个棋盘去看?”
“咱们的北边和西边,是敌人,是无底洞。可咱们的东边和南边呢?”他的手指,在广阔的海洋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那里,是海啊!是一片,比整个大明还要辽阔无数倍的蔚蓝疆域!”
“大哥,我并非是真的要去就藩。我只是在想,若是将来有机会,我愿意替大哥,也替咱们大明,去这片海上,闯出一条新的路来!”
“我想去学学,他们是如何组织船队,能远航万里而不迷失方向;我更想,把我朝精美的丝绸、瓷器,卖到天涯海角,再把他们从新大陆运来的白银,一船一船地,全都给我大明运回来!”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抑制和属于少年的憧憬与热忱:
“到那时,辽东的军饷,还会缺吗?国库的银子,还会不够用吗?”
“大哥!”
他看着朱由校,眼中闪烁着光芒。
“我并非是在操心那些朝堂上的权谋争斗,我只是看着我大明如今的困局,心里着急啊!”
这一番话,既没有高谈阔论,也没有深奥的道理。
他将自己的“拳拳报国之心”巧妙地与少年人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对建功立业的渴望,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这番话朱由校听懂了。
他彻底明白了也相信。
五弟想去广州,想去台湾,并非是为了逃避,也不是为了争权。
以他的才华是真的想为这个内外交困的国家,为他们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去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
他不再觉得五弟“想太多”了。相反,一种深深的愧疚与敬佩,从他心底油然而生。
五弟才九岁,便已在为国事日夜忧心,在为整个王朝的未来,寻找出路。
而自己呢?
身为皇长孙,十五岁的年纪,却还在为一些后宅妇人间的争斗而烦恼,还在为那些无聊的猜忌而伤神……
这一刻,朱由校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目光却仿佛能望穿整个海洋的弟弟,心中那点因为旁人挑唆而生出的、最后一丝疑虑,也彻底地,烟消云云散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的信念,一扫之前的颓废。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沉声道:
“五弟,我明白了。”
从朱由校的大哥的房中出来,一股夹带着寒意的春风便迎面扑来。
朱由检不由得紧了紧衣领。守在院外的李矩见状,连忙上前,从一旁侍立小太监杨宗汝手中,接过一件备好的、织锦镶边的素色披风,小心翼翼地为朱由检披上。
“爷,仔细着了凉。”李矩低声道。
朱由检点了点头,心中却有些感慨。大明朝这天气,也真是奇了怪了。明明已是四月,眼看就要入夏了,却还是这般寒冷无比,不见半分暖意。听说,千里之外的辽东,此刻更是大雪满天,滴水成冰。
小冰河期的威力,已然初显端倪。
一行人沉默地走在宫道上,就在经过一处假山转角时,李矩的脚步微微一顿,悄无声息地凑到了朱由检的耳边,用一种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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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方才奴婢在外面候着的时候,有一人托人传话,说想要私下求见您。”
“哦?谁?”朱由检随口问道。
能让李矩如此谨慎,想来也不是一般人物。
李矩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缓缓地,吐出了三个字:
“李进忠。”
朱由检的脚步,猛地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看着李矩,脸上露出了一抹饶有兴味的、意味深长的笑容。
“李进忠?”
他轻笑一声,缓缓地迈开了步子,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李矩,“他啊!他怎么会想起来要见我了?”
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了。
自从高宇顺去世,由更为谨慎细致的李矩接替其位置,成为朱由检身边的“大伴”之后,李矩自然也将宫中各色人等的底细和过往都通通重新梳理了一遍,其中,就包括这位曾经与五殿下有过一段短暂主仆之缘的李进忠。
朱由检知道李进忠这几年,可谓是风光无限。
当年,他被徐应元那个老狐狸,一通连哄带骗,送去了凶险莫测的四川。所有人都以为,这个没根没底的小火者,注定是要客死异乡了。
谁知,他命硬,竟然活着回来了!
回来之后,他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投靠到了内官监太监马谦的门下,并且迅速取得了马谦的信任。当初写信陷害他的徐贵,见他没死,心虚不已,还想故技重施,私下告发李进忠擅自离川。
谁都没想到,这次马谦竟然会亲自出面,不仅将徐贵那点上不得台面的手段给摆平了,更是反手通过另一位甲字库掌库太监李宗政的关系,堂而皇之地,将李进忠正式安排进了甲字库当差!
这甲字库,可真是个好地方!
名义上,只是保管江南岁供上来的染料、布匹、中草药之类的物料。内廷各监、司、局若有需要,便可奏准来此领取。
但只要是管物的地方,就必然有油水。那物料的好坏、数量的多少、领取的快慢,里面可以做的文章,实在是太多了。皇帝也不可能在这等细枝末节之处,安插一个千里眼来实时监控。
有了贪污勒索的机会,便有了向上攀附的资本。
李进忠的路,从此就活了。
不过,让朱由检有些意外的是,自从傍上了马谦这棵大树之后,李进忠便再也没有主动与自己这边有过任何联系,仿佛刻意要撇清关系一般。
不仅如此,从万历四十六年初开始,朱由检便听闻,这个李进忠,反而开始频繁地与大哥朱由校的宫中,有了往来。
当时的承华宫中,日子并不好过。王才人因不受宠,又时时受到西李的打压,宫中的用度常常捉襟见肘。虽为皇长孙的生母,她也总要顾及体面,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手底下那么多人要养活,日子过得是紧巴巴的。
恰在此时,已经混得“财大气粗”的李进忠出现了。
他通过宋晋、王国等人的关系,竟大包大揽地,将王才人处的典膳,也就是操办王才人宫中膳食生活的差事,给接了下来。他自掏腰包,补贴用度,将王才人与朱由校的生活起居,安排得是妥妥帖帖,比以前不知好了多少。
此举,自然让宋晋、王国等人对他感恩戴德,王才人也对他颇有好感。可谓是皆大欢喜。
只是,即便如此,李进忠在宫中行走之时,也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自己,从未想过要前来请安相见。
这个昔日的“自己人”,似乎已经彻底地,改换门庭了。
可今天,他怎么又突然想起来,要见自己了?
朱由检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玩味的弧度。
他停下脚步,对李矩淡淡地说道:
“有意思。既然他想见,那便让他来吧。”
……
朱由检独自一人,坐在书房之中,手中把玩着一方小巧的印章,神情平静,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朱由检最终,还是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自己的书房。这里,是他的地盘,一切尽在掌握。
他摩挲着冰凉的玉石印章,心中早已将来人的意图,猜了个七七八八。
李进忠为何会在此时此刻,急着要来见自己?
无他,皆因——王才人薨了,而西李,将要抚养皇长孙了。
朱由检几乎能清晰地描绘出李进忠此刻的心路历程:
当年,他从四川死里逃生,傍上了马谦,改换门庭。为了能更快地向上爬,他选择了一条看似更稳妥、也更具潜力的路——紧紧地抱住皇长孙朱由校这条大腿。
彼时的王才人处,虽然清冷,不受待见,但正因如此,才给了他“雪中送炭”的绝佳机会。他用银子开路,大包大揽王才人的用度,成功地将自己打造成了皇长孙身边“不可或缺”的亲信人物。
这笔政治投资,做得是相当划算。可不得不说李进忠眼光还是老道的,毕竟这时连朱常洛当皇帝都还遥遥无期,谁会来捧一个元孙的脚呢?
可他千算万算,没算到,王才人会这么早就不行了。
王才人一死,最大的变数就来了。他那根原本攥得紧紧的、通往皇长孙的线,瞬间就悬了起来。
而太子爷最终的决定,更是给了他致命一击——由西李来抚养皇长孙!
这一下,他可就尴尬了。
西李与王才人素来是不睦的!自己当初算起来可是投靠的王才人;换句话说自己其实算是王才人的人,同时也是拆西李台的人,当初西李克扣王才人的用度,自己这边反手就给他补上,这不是跟西李过不去嘛?
更要命的是,一旦皇长孙搬去了西李的宫中,那么日后,他这个外人,一旦与大哥朱由校的每一次见面、每一次接触,都将无可避免地,与自己这个五殿下,在同一个屋檐下碰面!
到那时,他该如何自处?
是假装不认识自己?还是上来请安问好?
毕竟忘恩负义名声在这个时代可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朱由检想到这里,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相比较起这种每日都要上演的尴尬局面,他选择在此时此刻,主动前来破冰,倒也不失为一个聪明的选择。
“唉……”
朱由检将印章放下,心中也能理解李进忠的选择。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自从在四川的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之后,他恐怕早已尝透了世态炎凉的滋味,也深深地品尝到了权力那令人着迷的芬芳。
他想要往上爬,这无可厚-非。
而在他当初的选择中,一个未来的君主,其政治前途,自然是远比自己这个注定要之国就藩的闲散王爷,要光明得多。
他的选择,从一个投机者的角度来看,并没有错。
只是这深宫之中总是有瞬息万变的局势。
不过他今日,肯主动求见。这至少说明,在他的心中,多少还顾念着当年的那点旧情,还认可自己这个旧主。
这就够了。
“殿下!”
门外传来了赵胜低沉的声音。
“人带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