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看着兄长那一脸真诚的模样,被雷得是外焦里嫩。他只能哭笑不得地摆了摆手,用同样开玩笑的语气,将这个危险至极的话题给圆了回去:
“大哥,大哥!这话啊,你私底下跟我说说解解闷儿就行了,可千万、千万别在外面乱说,那是要掉脑袋的!”
他凑过去,勾住朱由校的肩膀,半是认真半是戏谑地说道:“大哥你要是真为了我好,也别想那些有的没的。等将来,你封我个什么广州王、台湾王之类的,让我去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逍遥快活,我就心满意足啦!”
“哦?”
朱由校果然被引开了注意力。他想了会儿,皱起了眉头:“广州,我倒是知道,在舆图上看过,离京师数千里之遥。可台湾是哪里?我怎么从未听说过?五弟,你好端端的,怎么会想到要去那等蛮荒之地?”
终于来了!
朱由检心中一动,知道自己这看似随口的一句话,已成功地,将兄长的注意力,引到了自己真正想要讨论的话题之上。
他当然不能说,他是怕这大明朝真的会亡,提前为自己找一条可以奔赴海外的退路。
他收敛了玩笑的神色,一本正经地说道:“大哥问得好。台湾在哪?它就在福建的外海,如同一叶巨舟,横亘于我大明东南。据弟所知,闽浙沿海的渔民们,都称呼它为‘大员’或是‘台员’,古书上记载,其地‘山高土肥,可容数万之众’。”
他说着,转身从自己的书架上,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纸张已经泛黄、带着一股海风咸味的古旧书册——那竟是一本手抄的《顺风相送》海图!这是他托李安费了好大劲才弄来的宝贝。
他将海图在桌案上缓缓展开,那修长的手指,在地图上一处岛屿的轮廓上,轻轻一点:
“大哥请看,就是这里。”
“此地虽远,看似化外,实则是我大明东南的海疆门户。那些佛郎机人的商船,每次经过此地,都惊叹地称呼它为‘福尔摩沙(forosa)’,在他们的语言里,是‘美丽之岛’的意思。如今,这岛上虽然还有些许倭寇、红毛夷和海盗盘踞,朝廷并未实控。但也正因它僻处海外,远离中枢,将来若有变故,反能避开中原的是非之地。”
朱由校似懂非懂地看着那陌生的岛屿,问道:“可五弟你为何就独独钟情于这片化外之地?那地方能有什么好?”
朱由检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突然反问了一句毫不相干的话:
“大哥,你可知,如今朝廷的国库,已是空虚到了何等地步?”
“这……”
朱由校摇了摇头。
朱由检继续道:“如今边疆用兵,万事皆依靠皇爷爷的内帑支撑。但内帑所得,又大多依赖于派往各地的矿监税使。即便如此,外朝的那些大臣们,还是一天到晚地上疏,抵触此事,希望皇爷爷能尽早召回各地的税监。”
他看着兄长,问出了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那么大哥你想想,若是将来有一天,皇爷爷真的拗不过他们,将各地的税监都召了回来,那这天下的军国大事,岂不是就无银可用了?”
朱由校皱眉道:“可是我还是不懂这跟你要去广州台湾,又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
朱由检的眼中,瞬间燃起了一团炽热的火焰!他猛地转身,又从一个上了锁的箱子里,取出了另一卷更大的舆图!
他将舆图在地上展开,那上面,竟赫然是一幅根据他前世记忆,并结合了这个时代现有地图绘制而成的简略版的“万国舆图”!
“大哥请看!”
他的手指,点在了舆图之上,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激动,“你看这里,这些泰西诸国,他们的舰船,正不断地东来!葡萄牙人,早已占据了我朝的澳门;西班牙人,占据了南边的吕宋;而那荷兰的红毛夷,他们的炮舰,已经出现在了澎湖附近,距离台湾,不过咫尺之遥——他们所有人,都在争夺这片蔚蓝色的疆域!”
朱由校震惊地看着地图上那些陌生的国度与陆地。虽然宫中也有万国舆图,但却从未有人,像五弟这般,为他讲解过这背后的故事!
朱由检的手指,顺着图上的航线,缓缓划过,仿佛在指点着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些泰西之人,从我们闻所未闻的美洲,运来源源不绝的白银;从更西边的印度,运来我们视为珍宝的香料。他们每往来一次,一艘商船所获得的利润,甚至堪比我大明一个富庶省份一年的税收!”
“大哥!”
他看着朱由校,眼中充满了痛心与渴望,这一谈到经商简直触发了自己上辈的底层代码,马上滔滔不绝道:“若我大明,能够重开海贸,就在这台湾岛上,设立我朝的商站市舶司,向北,可与日本交易丝绸、瓷器;向南,可与吕宋、满剌加通商;向西,则背靠我福建、浙江两省富庶之地——这滚滚而来的财源,还何愁辽东的军饷没有着落?!”
他站直了身体,声音慷慨激昂:
“大哥,你可还记得,史书中所记载的,当年三宝太监下西洋的盛世景象?那时候,我大明的宝船舰队,旌旗蔽日,遮天蔽海!南洋诸国,无不望风臣服!可如今呢……”
他重重地一拳,轻轻地捶在了桌案上,痛心地摇头道:
“我朝竟实行着如此严苛的海禁,将这无尽的财富拒之门外!只能眼睁睁地坐视那些西夷的巨舰,在我朝的四海之上,肆意横行!”
朱由校呆呆地看着地上那幅展现着全新世界的舆图,又看看自己这个年仅九岁、眼中却仿佛燃烧着整个世界的弟弟。
他的心中,第一次,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而磅礴的情绪,给彻底淹没了。
原来经略四海,扬帆万里,竟能为国朝带来如此巨利!
他激动得脸都有些发红,连连点头道:“五弟,你说得对!你说得太对了!这海贸若能重开,何愁国库不丰?何愁辽东不平?等将来我做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听你的,重开海禁,远洋经商!”
他越说越兴奋,仿佛已经看到了大明舰队纵横四海、银子如潮水般涌入国库的壮观景象。
可是……
兴奋过后,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又从他那并不算太复杂的脑回路里,冒了出来。
他挠了挠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困惑,眨了眨眼,看着朱由检,一脸认真地问道:
“可是五弟,说了半天,我还是没明白。这开海禁,建商站……跟你非要去广州,当那个什么‘广州王’,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事儿,派个能干的大臣去办,不就行了吗?”
朱由检:“……”
他感觉自己刚才那一腔热血和宏伟蓝图,像是狠狠地打在了一堵名叫“逻辑黑洞”的墙上。
朱由校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问了个多么“煞风景”的问题。他看着朱由检,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那张刚刚还兴奋不已的脸,瞬间又垮了下来。
他上前一步,用一种充满了同情与惋惜的眼神,拍了拍朱由检的肩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唉,五弟啊。”
他这副样子,搞得朱由检一头雾水。
只听朱由校继续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说道:“我算是想明白了。你是怕将来留在京城,会遭人忌惮,如同之前福王叔一般,所以才想提前找条退路,对不对?”
朱由检心头一紧,心说:大哥想象力太丰富了!
谁知朱由校接下来的一句话,差点让他当场昏过去。
“可你想过没有?”
朱由校满脸愁容地说道:“按照太祖爷定下的规矩,咱们这些宗室藩王,一旦就了藩,那可就是去当‘猪’的啊!”
“噗——!”朱由检这次是真的没忍住,差点把刚喝下去的茶给喷出来。
当猪?
大哥你这比喻,可真是真敢说。虽然朱由检之前也这么想过,他们又刚好姓朱,但敢这么明目张胆说出来的老朱家的人也只有自己大哥了。
朱由校根本没理会弟弟那副见了鬼的表情,自顾自地掰着手指头,为他科普了起来:
“你想想啊!分封而不锡土,食禄而不治民。也就是说,到了封地,那里的土地、百姓,跟你半点关系都没有。你每天的任务,除了吃,就是睡,再生一大堆的小猪……哦不,是小郡王、小将军出来,跟着你一块儿吃,一块儿睡。”
“而且啊,你还不能随便出城!就跟那猪圈里的猪一样,想出个圈溜达溜达?门儿都没有!门口有地方官,有卫所兵,二十四小时盯着你。你今天多吃了两碗饭,明天多看了两眼兵器库,后天……好家伙,弹劾你意图不轨的奏本,就能从广州一直堆到京城来!”
他越说,表情越是同情,看着朱由检的眼神,简直就像在看一头即将被送进顶级饲养场,等待膘肥体壮后一刀了账的纯种名贵小香猪。
他再次重重地拍了拍朱由检的肩膀,痛心疾首地说道:
“五弟啊!你有如此经天纬地之才,满腹的奇谋妙计,将来却只能被圈在广州城里,当一头只会吃了睡、睡了吃的猪!我这个做大哥的,一想到这个,我这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地疼啊!”
朱由检张了张嘴,彻底无言以对。
他现在倒是感受到了自己大哥远没之前那么看着对时政不关心,或许自己大哥其实早就也已经成长了,只是藏拙或者单纯怕别人担心而已。
不过我现在是在跟你谈论国家战略,是在跟你规划海外蓝图!你怎么就就非得把话题往猪圈里带呢?
看着情绪激动不已,已经快要为自己这头“名猪”的未来而掉下眼泪的大哥,朱由检知道,自己不能再沉默下去了。
他想想还是将大哥那已经跑到十万八千里外的思路,给重新拉回来。
不然,这天儿,就真的聊不下去了!
而朱由校看着弟弟那一副被雷劈了似的表情,他突然叹了口气,收起了玩笑的神色,又重新拉着朱由检在坐榻上坐下,脸上露出了一抹与他年龄不符的、故作成熟的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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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话说回来,五弟!”
他看着朱由检,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怎么会这么早就想着要之国就藩呢?而且,还选了广州那么老远的地方?”
问完,他似乎是自己找到了答案,不等朱由检回答,便压低了声音,用一种“我懂的”眼神,继续说道:
“是不是因为他们说的那些话?”
“他们?”朱由检一愣。
朱由校左右看了一眼,确定四周无人,才凑到弟弟耳边,用更低的声音,说出了一段让朱由检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话:
“就是我母妃还在的时候,还有我身边的宋晋、王国他们。他们时常在我耳边,隐晦地提起福王叔的事。”
“他们说,当年皇爷爷就是因为偏爱福王叔,才迟迟不立父王为太子,闹出了那么多年的‘国本之争’。”
他看着朱由检,眼神变得有些复杂,既有关切,也有坦诚:
“他们说,五弟你,自小就比我聪慧灵秀,人人都夸你是灵童。无论是圣母皇太后,还是皇祖,甚至是父王,都对你万分喜爱,比对我这个长子,还要亲近得多。”
“所以他们都担心”
他有些艰难地说道:“他们都担心,等将来父王继位了,会不会因为偏爱你,又在我跟你之间,再闹出一次国本之争来。他们怕你会是下一个福王。”
他说完,看着朱由检那瞬间变得有些愕然的脸,又连忙摆了摆手,用一种极为真诚的语气,解释道:
“五弟,你别误会!他们虽然老在我耳边嘀咕这些,可我心里从来就没信过!”
他咧嘴一笑,露出了属于少年人的、不掺任何杂质的爽朗与坦荡:
“别人不知道,我还不清楚你吗?你是我亲弟弟!自小我两感情深厚,而且很多时候你都刻意考虑到我,其实我都知道的。再说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皇帝的位子,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整天累死累活的,还要被人算计,有什么好争的?”
他重重地拍了拍朱由检的胳膊,用一种安慰的、大大咧咧的口吻说道:
“所以啊,五弟你也别太过担心。甭管他们怎么说,大哥都信你!你就是想太多了,才会想着要跑到那么老远的地方去。有大哥在,以后谁也欺负不了你!”
这番话,说得是推心置腹,毫无城府,很明显不是什么试探。
朱由检听着,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他一方面,为兄长这份纯粹的信任而深深感动。在这冰冷的宫墙之内,能有这样一份毫无保留的兄弟情谊,是何等的珍贵!
但另一方面,看着兄长那副大大咧咧、对自己推心置腹的模样,朱由检心中那股最初的感动,渐渐地,沉淀成了一种更为深沉,也更为复杂的悲哀。
一种,为他而生的悲哀。
他突然意识到,这深宫的险恶,那些看不见的毒素,其实早已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开始悄无声息地,侵蚀着他这位兄长的人生。
在朱由检的记忆中,他们兄弟二人,也曾有过一段真正无忧无虑的时光。
那时候,是在他们名义上的嫡母,太子妃郭氏还在世的时候。
郭妃虽然不是太子最受宠的,但她性情温和,出身名门,颇有嫡母风范。她当时抚养自己跟大哥时,虽谈不敢说真的全是母子亲情,却也给予了他们规制之内、最为妥帖周到的照料。且郭氏太子妃地位也摆在那儿,乃是有册宝的人。
在郭妃的羽翼之下,朱由校就是一个真正的、无忧无虑的少年。
他可以在庭院里,一整个下午都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他的玩具;他会在看到一只新奇的蝈蝈时,兴奋地拉着自己去看;他也会因为棋输给了自己,而气鼓鼓地半天不说话。
那时候的他,虽然同样不爱读书,但他眼中的世界,是简单的,是纯粹的。烦恼,或许只是一块朽坏的木料,或是一盘解不开的棋局。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郭妃的病逝,而戛然而-止了。
朱由校被送回了自己生母王才人的身边。也正是从那一刻起,朱由检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名为宫廷的阴影,开始笼罩在了他这位兄长的身上。
王才人,身份虽然不低,但性情软弱,不受太子宠爱。
一个不受宠的母亲,便是原罪。
她无法给予儿子强大的庇护,无法让他免受旁人的白眼与轻视。相反,她的卑微与怯懦,会如同一件紧身的外衣,束缚住她儿子的成长,让他也一同,学会了在这宫墙之内,如何谨小慎微,如何看人脸色。
更何况,还有一个强势善妒、时刻都想彰显自己地位的西李,在一旁虎视眈眈。
朱由检不止一次地,从身边小太监口中,听到过王才人又被西李借故斥责的消息;也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兄长在面对西李时,那种下意识的、带着些许畏惧的退缩。
一个长期生活在母亲不受宠的阴影之下,又要时时面对另一个女人对自己母亲打压的孩子,他的内心,又怎么可能真正地阳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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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他那份对木工活计近乎于偏执的热爱,或许并不仅仅是兴趣。
那更像是一种逃避。
是一种,当他无法从现实世界中获得足够的安全感与成就感时,而为自己构筑起来的一方,小小的、可以掌控的、能够获得片刻宁静与喜悦的避世桃源。
而如今,王才人也去世了。
这个本就不堪一击的避风港,彻底崩塌了。
也不怪他身边的乳母、太监们,又开始在他耳边,日复一日地,灌输着那些关于“福王故事”、关于“兄弟相争”的毒药。
他们或许是出于忠心,是为了“保护”他。
但他们不懂,这种所谓的“保护”,正是在用一种最为残忍的方式,将这个十五岁少年的天真与信信赖,一点一点地,碾碎。
他们教他去猜忌,教他去防范,教他将身边最亲近的弟弟,也视为潜在的、最危险的敌人。
原来,大哥的世界,早已不再是那方清净的安乐房了。
那里,也早已充满了猜忌的耳语、地位的焦虑,和对未来的恐惧。
只是,他选择了用一种看似“憨厚”和“大大咧咧”的方式,将这一切,都深深地,掩埋了起来。
朱由检看着兄长那张还在对自己笑着的脸,心中那股悲哀,愈发浓厚了。
在这座巨大的牢笼里,没有人能够真正地幸免。
成长的代价,就是被迫地,一点一点地,看清这个世界的肮脏与残酷。然后,要么被它同化,要么就被它吞噬。
自己如此,大哥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