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宗家法在这紫禁城里,那就是天!是不可触碰、不可质疑的最高准则!大哥这话说得轻巧,可若是被有心人听了去,再添油加醋地传扬出去,那可就是天大的罪过!
“蛊惑元孙,非议祖制”!
这顶大帽子要是扣下来,别说是他一个小小的皇孙,便是他爹朱常洛这个太子,都扛不住!到时候,都不用等辽东的建奴打过来,光是朝堂上那些言官的奏疏,就能把他给活埋了!
朱由校也被弟弟这突如其来的、紧张的举动给弄得一愣。他不明所以地掰开朱由检的手,有些不服气地说道:“我说错了吗?本来就是嘛!你看,那杨镐指挥不动手下的总兵,不就是因为咱们的规矩有问题……”
“问题不是这么看的!”
朱由检知道,自己今日必须、立刻、马上,将兄长这个危险至极的念头,给彻底地扭转过来,不然他这么率性而为估计怕是会一不小心掉湖里去了。
他顾不得什么循循善诱了,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他拉着朱由校,让他重新坐下,然后才沉声解释道:
“大哥,你只看到了这规矩的弊,却没有看到这规矩的利,更没有想明白,当初祖宗为何要定下这样的规矩!”
“你以为我们的老祖宗们,不知道监军太监会与将帅不和吗?他不知道文官节制武将,会影响临阵指挥吗?他不知道把兵权拆得零零碎碎,会让将帅们互相掣肘吗?”
“不!他都知道!他比谁都清楚!”
朱由检的眼中,闪烁着洞悉历史的锐利光芒:“但他更清楚另一件事,一件比打败仗,要可怕一百倍、一千倍的事情!”
“那便是——武将拥兵自重,藩镇割据!”
他看着朱由校,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读史书,可还记得汉末的群雄并起?可还记得盛唐之时,那一场几乎将花花世界尽数摧毁的‘安史之乱’?又是如何收场的?”
“大哥,你要记住,咱们朱家的天下,是怎么来的?是太祖高皇帝,从那些拥兵自重的元末群雄手中,一刀一枪,硬生生打下来的!所以,他老人家最怕的,不是外敌,而是内患!”
“为了杜绝这种内患,他才定下了这看似别扭、看似自缚手脚的规矩!”
他伸出手指,开始为兄长一一剖析:
“为什么要在军中设立监军太监?因为太监是皇上的家奴,他只听皇上一人的!他可以不懂军事,但他能确保,这支军队的忠诚,是向着皇帝的!”
“为什么要让文官来做经略、总督,节制手握重兵的总兵?因为文官十年寒窗,读的是圣贤之书,学的是忠君爱国之道!他们的根,在朝堂,在京城!他们即便有私心,也绝不会想着要割据一方,自立为王!”
“为什么要把大军拆分成几路,互不隶属,甚至互相牵制?就是要让他们谁也无法一家独大!如此一来,就算其中有一路起了异心,其他的几路,也能立刻对其形成制衡,甚至直接将其剿灭!”
“大哥!”朱由检看着若有所思的兄长,语气沉重地总结道:“咱们大明朝的这套军制,它的首要目的,从来就不是为了‘打胜仗’。”
“它的首要目的,是为了不出事!是为了确保,这天下的兵马,永远姓朱!永远牢牢地掌握在皇帝的手中!宁可让它在对外作战时,效率低下,漏洞百出,也绝不能给它一丝一毫,掉转枪口,对准京城的可能!”
“这也就是祖宗们定下的‘家法’!是咱们朱家江山,能够安稳传承两百多年的根本所在!”
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狠狠地敲在了朱由校的脑海里!
他呆呆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从不服,到震惊,再到恍然大悟……
他终于明白了。
原来,那些他看起来“愚蠢”、“别扭”的规矩背后,竟隐藏着如此深沉、如此冷酷的帝王权术与政治逻辑!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五弟会如此紧张。
因为,他刚才那句“规矩定错了”,否定的,并不仅仅是一项军事制度,而是动摇了整个大明皇朝,赖以维系统治的立国之基!
想到这里,朱由校的后背,心中虽然有些许少年般的不舒服,但也确实不得不认同自己五弟的这番话。
朱由校看着自己这个年仅九岁的弟弟,眼神里,除了原有的亲近与信赖之外,又多了一份深深的欣赏。他一直感觉自己这个弟弟的脑子里,似乎装着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朱由校的声音有些干涩。
“何止如此。”朱由检知道,必须要趁这个机会,将所有的隐患都说透,否则大哥这直肠子的性情,日后迟早还要惹出大祸。
他压低了声音,神情变得更加严肃:“大哥,你方才那句话,不仅是‘非议祖制’这么简单。你可曾想过,你我兄弟二人,是什么身份?”
“我们是皇孙啊。”
朱由校下意识地回答。
“对!”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朱由检的眼神锐利如刀,“我们是皇孙,是太祖高皇帝的子孙,但我更是宗室!”
他着重强调了最后两个字。
“你方才说,‘外人哪有自家人可靠’,想让我去做经略。这话说出来,你自己听着,觉得是亲近之言。可若是被外人听了去,那是什么意思?”
他几乎是在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那便是——宗室,意图染指兵权,干预朝政!”
“大哥!你可知道如今除了防范武将,防范得最严的,是谁吗?就是我们这些姓朱的宗室子孙!”
朱由校被弟弟这严厉的语气震住了,有些不解地问道:“宗室为何就不能干预朝政了?太祖高皇帝当年,不就是分封诸王,让他们镇守四方,抵御外敌吗?我记得高伴伴说过,那时候的藩王,可都是有兵有权的。”
听到大哥这么说,朱由检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他知识上的盲区在哪里。
大哥说得没错,但他所了解的,只是“历史的a面”。
大哥虽然身为皇长孙,却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得到翰林院讲官们系统性的帝王学教育。
平日里教导他读书的,多是些谨小慎微的太监师傅。那些太监们,哪里敢对本朝历代皇帝的功过是非,尤其是像“靖难之役”这种敏感话题,发表什么深入的看法?
即便是提到了,也大多是用“成祖文皇帝为国靖难,清除奸佞”这种官方辞令一笔带过。至于朱棣为何要夺自己亲侄子的皇位,以及此事之后,对宗室政策产生的颠覆性影响,他们是绝不敢深谈的。
所以,在大哥的认知里,对宗室的防范,可能远不如对武将那般印象深刻。
朱由检知道,自己必须把这“历史的b面”,给兄长清清楚楚地讲明白。
“大哥,你说得对。太祖高皇帝之时,确实是重用宗室,令诸王出镇,屏翰皇室。”
他先是肯定了兄长的说法,随即话锋一转:
“但大哥你可曾想过,为何到了后来,我朝的宗室,就渐渐变得空有尊爵,而无半点实权了呢?为何天下的藩王,都必须像被圈养起来一样,未奉圣旨,连城门都不能出一步?”
朱由校茫然地摇了摇头。
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缓缓地,说出了那个在宫中几乎被视为禁忌的名字:
“因为建文皇帝。”
“也因为,我们的那位成祖文皇帝。”
“伴伴们想必跟你说过,成祖文皇帝之所以起兵,是因为建文皇帝身边有齐泰、黄子澄等奸臣,要行‘削藩’之策,逼反了当时的燕王。成祖皇帝起兵,是为了‘清君侧’,对吗?”
朱由校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可大哥你再想深一层。”
朱由检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揭示秘密的神秘感,“燕王当时是什么身份?他是我朝的宗室藩王。建文皇帝又是什么身份?是太祖高皇帝钦点的、继位的皇帝。”
“一场‘清君侧’,最终的结果,是身为藩王的叔叔,夺了身为皇帝的侄子的江山!”
“这件事,给我朝,乃至以后历代的君主,都上了一堂最为惨痛,也最为深刻的课!”
他看着已经听呆了的兄长,语气沉痛地说道:
“它证明了,太祖高皇帝最初的设计,是有巨大风险的!原来,宗室‘自家人’,若是手握重兵,其威胁,甚至比外姓的武将还要大!因为他们姓‘朱’,他们作乱,便能打着‘靖难’、‘清君侧’的旗号,师出有名,更具蛊惑性!”
“所以,自成祖文皇帝登基之后,他便吸取了这个教训,开始逐步地、一点一点地,削夺各地藩王的兵权,将他们从‘镇守一方的军事藩屏’,变成了‘只食俸禄的富贵闲人’!这个国策,被后来的历代君主,都严格地继承了下来!”
“到了今日,‘宗室不得干政’,早已是比防范武将还要根本的、不可动摇的‘祖宗家法’!”
“大哥,你现在明白了吗?”
朱由检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起来。
“在这样的祖制之下,你方才那句‘外人哪有自家人可靠’,听在朝中那些文官大臣的耳朵里,会变成什么?”
“他们会认为,是你这个未来的君主,已经开始信不过外臣,想要重用宗室了!”
“他们会认为,是我,朱由检,这个小小的皇孙,在你身边,给你灌输了这种‘大逆不道’的思想!”
“到时候,他们弹劾的奏疏,就不会再说我‘年幼无知,妄议朝政’了。他们会说我,‘心怀叵测,蛊惑元孙,意图效仿燕王旧事,为将来篡夺朝政而预作张本!’”
“到了那个地步,你我兄弟二人,别说是讨论什么辽东战事了,恐怕连能否安安稳稳地活到成年,都要画上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朱由校听完这一番剖析,并没有像朱由检预料的那样,流露出惊恐或是后怕的神情。
他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震惊、恍然,渐渐转为了一种深深的厌恶。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他厌恶这种无处不在的猜忌,厌恶这种时时刻刻需要提防的算计。
他原本以为,亲情,尤其是他们兄弟之间的情谊,是这冰冷宫墙内唯一的慰藉。可现在,五弟告诉他,就连这最纯粹的兄弟亲情,在旁人眼中,都可以被解读成最肮脏的政治图谋。
这实在是太累了。
也太恶心了。
他看着眼前的弟弟,眼神复杂。他终于明白了,为何五弟平日里总是那般沉静,那般谨言慎行,原来他早已看透了这宫廷生活的本质。
而自己,直到今天,才被这残酷的现实,狠狠地刮去了一层天真的外壳,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真相。
“我明白了。”
朱由校缓缓地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他没有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害怕,反而对这种不得不防范、不得不猜忌的人生,产生了一种由衷的厌恶。他并不为自己将来可能会继承那个至高无上的皇位,从而必须学会这些权术而感到丝毫的兴奋或开心。
他抬起头,看着一脸严肃的朱由检,脸上却突然露出了一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的笑容。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朱由检的肩膀,用一种看似轻松的语气说道:
“行啦,知道了,知道了。以后不胡说了就是。”
随即,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眼睛微微一亮,凑到朱由检耳边,半开玩笑地低声说道:
“要我说,五弟,我觉得吧,为了当皇帝,实在不是什么好差事。你看看父王整天提心吊胆的,连句真心话都不能说,活得也太憋屈了。要我说,等将来我要是真当了那个皇帝,干脆啊,我干几年,就让你来当当,怎么样?”
“噗——咳咳咳!”
朱由检这次是结结实实地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到了!
他咳得是满脸通红,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兄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够“大逆不道”的了,没想到,大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直接扔出了一个“王炸”!
兄终弟及?
大哥你可真是我的亲大哥啊!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吗?!
他仔细地观察着朱由校的表情,却发现兄长的脸上,并没有丝毫试探或是算计的痕迹,那双眼睛里,满是少年人特有的、真诚而又随性的光芒。
他看得出来,大哥这话,不是在试探,也不是在开玩笑,而就是一句真真正正的、随口而出的心里话!
朱由检彻底无语了。
他不得不由衷地感叹,自己这个大哥,究竟是太过天真烂漫,还是心太大,大到了对那个九五之尊的宝座,都毫无敬畏与贪恋之心?
一个未来的君主,竟然能把皇位当成一件可以随手送给弟弟的玩具。
朱由检看着兄长那一脸“我这个主意不错吧”的表情,最终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
有些事,是教不会的。
他才十五岁,或许等他再长大一些,再亲身经历一些人心的险恶,才会真正明白,他今天这句随口之言,究竟是何等的石破天惊。
害!还是等他自己,慢慢长大,慢慢去体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