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八日,寅时末。
天光尚未破晓,承华宫内已是灯火通明。朱由检被高宇顺从温暖的被窝里轻轻唤醒,只觉得眼皮重若千斤,浓浓的困意如同潮水般将他包裹。
他实在是太困了。
然而,今日却由不得他贪睡。他那位多年不上朝的皇爷爷,万历皇帝,将在今天召开一场万众瞩目的朝会。为了这一天,他昨日便已在宫人的服侍下提前沐浴更衣,熏香净体,不敢有丝毫怠慢。
待他揉着惺忪的睡眼,被宫女们收拾妥当,来到正殿时,父亲朱常洛与大哥朱由校早已穿戴整齐,肃立等候了。
朱常洛穿着一身规制的皇太子青色朝服,头戴翼善冠,神情肃穆中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他来来回回地踱着步,一会儿检查朱由校的玉带是否系得端正,一会儿又亲自上手,为朱由检抚平袍角的一丝褶皱。
“校儿,检儿!”
他压低了声音,不厌其烦地嘱咐道:待会儿到了御前,万事要以稳重为先。皇爷问话,便躬身回话;皇爷不问,便垂首静立,万万不可左顾右盼,更不可随意开口,明白吗?”
“孩儿明白。”
朱由校和朱由检齐声应道。
就在这反复的叮咛与等待中,殿外天色渐明。一名乾清宫的常侍太监快步而来,传达了最新的消息——朝会地点,由原定的慈宁宫,改为了文华门!
朱常洛闻言一愣,随即也不及多问,立刻领着两个儿子,在一众内侍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朝着文华门进发。
待他们赶到时,已快到辰时时分。
清晨的阳光穿透紫禁城重重叠叠的宫阙,在文华门前那片开阔的青砖广场上,投下了细碎而温暖的光斑。朱由检抬眼望去,只见文华门后,便是那座在史书中鼎鼎有名的文华殿。
这座宫殿,本是大明开国之初,为皇太子读书观政所建。按照五行之说,东方属木,其色为青,代表着生机与成长,因此,太子所用的宫殿,屋顶皆覆盖着特有的青色琉璃瓦。
然而,到了嘉靖年间,那位醉心于玄修的皇帝,在一场大刀阔斧的宫殿改造中,大手一挥,将此地改为了君臣讲筵之所,连那代表着储君身份的青瓦,也被换成了象征着至高皇权的黄琉璃瓦。
此刻,文华门前的广场上,早已是冠盖云集。
六部尚书、五府都督、九卿堂官,以及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们,早已按品级序次,排列整齐,肃立等候。
朱由检也是第一次亲身体会这大明朝的“御门听政”。他一直以为,朝会就该像后世电视剧里演的那样,皇帝高坐于金銮殿内,百官分列于下。
却没想到,这大明朝自太祖皇帝朱元璋起,便流行在宫门前开露天大会,让这一大帮子朝廷重臣,站在门口议事。
就在此时,一声尖利悠长的唱喏,划破了晨间的宁静。
“传——辅臣并六部五府大小九卿堂上官、科道官,诣慈宁宫门——!”
朱由检循声望去,只见司礼监掌印太监李恩,正肃立于文华门的廊檐之下。他手持一柄拂尘,银丝垂落,目光如电,缓缓扫过阶前陆续聚拢而来的朝臣们。那声音,带着司礼监大珰特有的阴柔与威压,让整个广场都为之一肃。
话音未落,阶下已响起一阵环佩相击的急促声响。内阁辅臣方从哲整了整衣冠,迈着沉稳的步子,当先走上前来。
他腰间的玉带扣,在汉白玉石阶上磕出了一声清脆的响声。他抬头望向门内阴影中的李恩,两人目光相接的刹那,皆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一丝只有彼此才懂的隐秘默契。
然而,李恩却并未理会趋步上前的朝臣们。他甚至不等百官们站定,便快步从廊下走出,径直来到了朱常洛的面前。
他对着朱常洛、朱由校和朱由检三人,恭恭敬敬地躬身行了一礼,随即开口吩咐道:“小爷,两位殿下,皇爷有口谕。”
朱由检见状,不敢怠慢,立刻跟着父亲和大哥的动作,跪倒在地,垂首听旨。
只听李恩用一种极为严肃的语调,高声宣道:
“口谕:命皇太子及皇孙等,先于慈宁宫偏殿觐见!”
一句话,让朱由检的心猛地提了起来。
这叫什么事?临到头了,又变了?
他心中暗自叫苦,只觉得这古代伺候皇帝,可真不是个轻松的活计,简直比后世的996还要折磨人。
朱常洛显然也愣住了,他连忙起身,想凑到李恩跟前,套几句话,打探一下情况。然而,李恩却只是微笑着,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靠近,滴水不漏地说道:“小爷,时辰不早了,皇爷还在等着呢。奴婢得赶紧回去伺候皇爷,您也快请吧。”
说罢,便又是一个躬身,转身快步离去了。
没办法,君命如山。
朱由行只得再次领着两个儿子,在一众官员们好奇、探究、疑惑的目光注视下,调转方向,又浩浩荡荡地朝着慈宁宫进发而去。
穿过长长的宫道,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慈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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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检仰头望着那熟悉的宫殿轮廓,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怀念。李太后在世时,这里曾是他幼年时最温暖的港湾,不管外面风雨如何,只要到了这里,总能得到祖母无私的庇护和疼爱。
斯人已逝,宫殿依旧,只是当年那份温情,却再也寻不回来了。
一名面生的太监早已在殿外等候,引着他们穿过正殿,径直来到了一处偏殿。
殿内早已有人。
朱由检垂着眼帘,只用余光飞快地一扫,便已将殿内的情势尽收眼底。
御座之上,端坐着的正是他那位许久未见的皇爷爷——万历皇帝。他身着一袭素白的冠袍,神情疲惫,但那双浑浊的老眼里,却依旧透着帝王不容侵犯的威严。
万历皇帝的左侧稍后方,坐着的是王皇后。她同样身着素服,手中捻着一串佛珠,双目微垂,神情平静得仿佛一尊玉佛,好似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但朱由检知道,这不过是表象,这位看似与世无争的皇后,正用她那独特的、超然物外的方式,静静地观察着殿内的每一个人。
而在皇爷爷的右侧,坐着的,便是那位搅动了大明朝堂数十年的郑贵妃。她妆容精致,虽同样身着素服,却难掩其风华。只是此刻,她那双流光溢彩的眸子里,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焦虑,眼神流转间,频频瞟向御座上的皇帝。
“儿臣(臣孙)叩见父皇(皇爷爷)、皇后娘娘、贵妃娘娘!”
朱常洛领着两个儿子,上前一步,按照繁复的宫廷礼仪,规规矩矩地行了五拜三叩的大礼。
礼毕,朱常洛依着规矩,退到下首站定。他脸色苍白,低垂着头,不敢与御座上的任何一人对视,整个身体都微微紧绷着,像一根拉满了的弓弦。
皇长孙朱由校站在父亲身后,眼神有些茫然地盯着地上那光可鉴人的金砖,似乎对周围这紧张诡异的气氛,感到十分困惑和不适。
唯有朱由检,依旧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只是来参加一场普通的家宴。
殿内一片沉寂,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万历皇帝那沙哑而疲惫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他没有看别人,目光直直地射向朱常洛。
“太子,东宫护卫之事,你日后要严加整饬。此次来的是木棍,下次若换成了利刃,又当如何?”
这话语调平平,却如同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在了朱常洛的心上!
朱常洛浑身猛地一颤,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躬身下拜,声音都发了紧:“儿臣知罪!定当严加管教下属,杜绝此类事情再次发生!”
朱由检在心里直呼好家伙!
这倒打一耙的本事,可真是不小!明眼人都知道,东宫护卫缺编严重,连像样的侍卫都没几个,这责任本该在皇帝。
可如今,皇爷爷一开口,便将板子结结实实地打在了父亲“管教不严”的屁股上。
不过,让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父亲,竟也是个中高手。一句“严加管教下属”,便轻飘飘地将责任从自身,甩给了那些本就不存在的“下属”。
真不愧是,大明朝新一代的不粘锅!
就在这父子二人隔空甩锅之际,一旁的郑贵妃却突然开了口。
“皇上,您也别太苛责太子了。”
她的声音柔婉动听,充满了关切之意。
“太子殿下素来仁厚,难免会被下面的人蒙蔽。依臣妾看,千错万错,这可都怪不到太子的身上!”
这话一出,朱常洛都愣住了。他诧异地抬眼,几乎以为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这个与自己斗了几十年的女人,今天竟然会开口帮自己说话?
尽管心中惊疑不定,但他还是赶紧顺着台阶下,跪地谢恩:“谢贵妃娘娘体谅,儿臣日后定当严束其下,不负皇恩!”
万历皇帝对郑贵妃的话,只是不置可否地“哼”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追究。
朱由检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却已是雪亮。
他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郑贵妃,在“国本之争”这出大戏里,本就是皇爷爷推到台前,用来平衡朝堂势力的一个棋子,或者说是一个心甘情愿的背锅侠。
以前福王还在京城时,她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争夺国本的念想。可如今,福王早已之国就藩,大局已定,她若还抱有那等不切实际的想法,那才是真的蠢。
只是,朝堂上的某些人,却并不想放过她这个绝佳的靶子。将所有的脏水都泼向她,便可以借此攻击皇帝,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这想必也让郑贵妃恼怒不已。
想来,这一个多月里,她私下定是苦苦哀求过万历皇帝。而万历皇帝也确实帮她顶了一个月,将奏疏留中不发。但如今看来,朝野汹汹,万历也已明确表示,他压不住了。唯一的出路,便是让她自己出面,主动向父亲示好,争取到太子的“谅解”,从而化解这场危机。
当然,这一切的根源,还是自己将张差那个烫手山芋,直接扔到了外朝,搞得皇爷爷想在宫内“大事化小”,都失去了操作空间。想必,这位贵妃娘娘,对自己也是颇有微词的吧。
果然,念头刚起,郑贵妃那柔和的目光,便转到了他的身上。
她轻笑一声,声音娇柔却又清晰地传入了殿内每个人的耳中:
“说来,这次还真是多亏了五哥儿机警呢。”
郑贵妃将目光转向朱由检,那笑容慈爱温和,仿佛是在看自家最疼爱的子侄一般:“小小年纪,就懂得临危不乱,替你父王分忧,真是难得的好孩子。”
这番话,听上去是夸奖,却让朱由检的心头猛地一凛。
果不其然,郑贵妃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嗔怪与惋惜:
“只是这直接将人犯交到三法司,动静是不是闹得太大了些?你瞧瞧现在,这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的,满城风雨,岂不是让你皇爷爷和父王,更加烦心了吗?”
她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眼帘低垂,幽幽地说道:“下次再有这种事情,五哥儿可得学乖了。凡事,总得先禀明你皇爷爷,由你皇爷爷做主才是啊。”
这话,说得可谓是滴水不漏,绵里藏针。
表面上,她是在用长辈的口吻,亲切地教导一个年幼的晚辈如何处事。可实际上,每一句,都是在不动声色地给他上眼药。
你说你替父分忧?可你的所作所为,却让你的父亲和皇爷爷陷入了更大的麻烦之中!你说你临危不乱?可你这“不乱”,却是不懂规矩,不知进退,越俎代庖!最后一句“凡事要先禀明你皇爷爷”,更是诛心之言。这不仅是批评他擅作主张,更是在巧妙地离间他们祖孙、父子之间的关系,暗示他朱由检小小年纪,便已心机深沉,不将君父放在眼里!
一时间,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朱由检这个年仅五岁的孩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