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贵妃这番话,堪称教科书级的拱火。
明褒暗贬,借夸奖之名行指责之实,看似温言软语,实则句句带刺,将一个“不懂规矩、擅作主张、给君父添乱”的帽子,稳稳地扣在了朱由检的头上。
殿内的空气,瞬间变得比刚才还要凝固,几乎要滴出水来。
朱常洛吓得脸色又白了几分。他本能地抬头,想开口为儿子辩解,说些“检儿年幼无知,还望贵妃娘娘海涵”之类的场面话。
然而,他话未出口,身旁的朱由检却已动了。
只见五岁的少年向前迈出一步,“扑通”一声,干脆利落地跪倒在万历皇帝的面前。他抬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孩童的怯懦与慌乱。
他的声音清亮,掷地有声,响彻整个偏殿:
“皇爷爷,郑娘娘教诲的是!孙儿年幼,行事或有莽撞之处。但孙儿当时心中所思所念,唯有四字——”
“——皇明国法!”
一句话,如平地惊雷!
朱由检根本没有在“规矩”、“家事”这些细节上与郑贵妃纠缠。他知道,一旦陷入那种辩论,那他的必输无疑。他索性直接祭出了“国法”这面谁也无法撼动的大旗,瞬间便将立意拔高到了整个王朝的层面!
随即,他转向郑贵妃,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语气虽然依旧恭顺,内容却已是寸步不让:
“回郑娘娘的话,孙儿并非有意要惊扰皇爷爷和父王。恰恰相反,孙儿正是怕皇爷爷和父王,会被别有用心的小人蒙蔽,才不得不行此下策!”
这一下,轮到郑贵妃的脸色微微一变了。
不等她反应,朱由检已经再次面向御座上的万历皇帝,思路清晰,层层递进,发起了更为凌厉的反击:
“孙儿请问皇爷爷、父王!若那凶徒当日仅被锁在锦衣卫的诏狱之中,无论最终审出何等结果,天下的臣民百姓,是否会全然信服?是否会有人私下揣测,以为是皇爷爷您为了保全某人,而刻意掩盖了真相?”
这话,实在是太过大胆!几乎是撕破了所有温情脉脉的面纱,直指问题的核心!
“混账!住口!”
旁边的朱常洛听得是魂飞魄散,他再也忍不住了,厉声喝道:“说的什么混账话!还不快给你皇爷爷请罪!”
一直状况外的朱由校,此刻也满脸茫然。他完全不明白,自己这个平日里温和安静的五弟,今天怎么句句话都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竟惹得父王如此雷霆大怒。
倒是御座之上的万历皇帝,一直沉默着。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竟闪过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他摆了摆手,制止了朱常洛的呵斥。
“让他说下去。”
沙哑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朱由检心中一定:好,这可是你让我说的!
他挺直了小小的腰板,继续朗声道:“皇爷爷!孙儿以为,将人犯交由三法司,百官共审,程序公开,天下瞩目!如此一来,审出的结果,方是铁案!方能堵住天下悠悠众口,更能够彰显皇爷爷您不徇私情、执法如山的圣明君主风范!”
“孙儿此举,并非不信任皇爷爷的亲军。孙儿要的,是要将此案,办成一件任谁也无法质疑、无法翻案的铁案!让那真正的幕后主使,在光天化日之下,无所遁形!也让天下人都看看,那些胆敢觊觎国本、离间我天家父子骨肉之人,究竟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一番话说完,掷地有声,掷地有声。
抛开观点不谈,单是这份胆色,这份条理,这份气魄,已足以让万历皇帝对自己的这个孙子刮目相看。
只是……
万历皇帝缓缓地靠回椅背,看着跪在地上,眼神却依旧明亮如星的孙子,心中暗叹一声。
终究还是太天真了。
他决定,要亲自点拨一下这个聪慧却稚嫩的孙子。
他用一种近乎疲惫的语气,缓缓开口问道:
“你说得都很好!可是,由检,你可知如今朝堂上的那些大臣们,正利用你口中的这桩‘铁案’,大肆攻讦,党同伐异,搅得朝局不宁?”
他那双看透了数十年风雨的老眼,静静地注视着朱由检,抛出了一个更为现实,也更为残酷的问题。
听到皇爷爷这句看似平淡,实则蕴含着雷霆之威的问话,朱由检的心猛地一沉。
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之前的“国法”大旗,只是让他在这场对峙中站稳了脚跟。而现在,皇爷爷抛出的,则是他作为统治者最核心的考量——稳定。一个只会高喊律法,却不顾朝局动荡的君主,绝不是一个合格的君主。
但朱由检他也不能退缩,更不能认错。一旦认错,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付诸东流,更会坐实郑贵妃“添乱”的指责。
朱由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次对着御座上的万历皇帝,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皇爷爷圣明,一语中的。”
他没有反驳,而是先完全承认了万历皇帝的观点。这是一种示弱,更是一种尊敬,能瞬间消除对方的抵触情绪。
随即,他抬起头,目光诚恳而忧虑,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与年龄不符的沉重:
“孙儿也看到了朝堂纷争,心中同样忧虑不已。但孙儿斗胆以为,这党同伐异之风,并非因此案而起,而是早已在我朝堂之上,暗流涌动,如同身染沉疴。”
他巧妙地偷换了概念,将党争从此案的恶果重新定义为早已存在的病症。
“而此案,不过是一剂虎狼之药,将这早已潜藏的病症,彻底地、痛苦地,引发了出来!”
他凝视着皇爷爷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继续说道:
“皇爷爷,脓疮若不挑破,其毒终将溃烂入骨;沉疴若不用猛药,只会渐渐病入膏肓! 如今,疮既已破,虽然一时之间疼痛难忍,流出的是污血浊气,但这不也正是刮骨疗毒、去腐生肌的大好时机吗?”
他用了两个极为形象且充满力量的比喻,将一场看似失控的政治危机,重新描绘成了一次痛苦但必要的治疗过程。
“天下人都在看着,朝中百官也都在看着。他们看似在争,实则是在等!等皇爷爷您这位天下之主,如何来定此风波,如何来辨此忠奸!”
这一句,堪称神来之笔。他将自己和父亲从麻烦制造者的位置上摘了出去,反而将所有的主动权和裁决权,都恭恭敬敬地,重新交还到了万历皇帝的手中。他将大臣们的党争,描绘成了一场等待圣君裁决的表演。
最后,他伏下身子,用一种近乎恳求的语气,发自肺腑地说道:
“孙儿愚钝,不知朝堂权谋之深。孙儿只知,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让这股阴谋的暗流,继续在水面之下,悄无声息地侵蚀我大明朝的根基,离间我天家父子、祖孙之情,不如就借此机会,将其彻底地、完全地,摆在光天化日之下!”
“有皇爷爷您的雷霆之威与圣明之断,坐镇于九重之上,何愁奸邪不除?何愁朝局不定?”
“孙儿所求,非为一时之快,亦非为一人之安危。孙儿所求,是为我朱家江山,求一个堂堂正正,朗朗乾坤!”
一番话说完,整个偏殿,落针可闻。
朱常洛早已听得呆了,他看着自己这个跪在地上,身形瘦小,言语却如山岳般沉重的儿子,心中百感交集。
郑贵妃的脸上,那份从容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掩饰不住的震惊与忌惮。
而御座之上,万历皇帝靠在引枕上,久久没有说话。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重新审视着自己这个年仅五岁的孙儿。
万历皇帝的目光会从跪在地上的朱由检身上缓缓移开,转向一旁早已吓得噤若寒蝉的朱常洛。他脸上的威严与怒气会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混合着疲惫、失望与一丝不容置疑的父权神情。
他会对着朱常洛,用一种极其缓慢而沉重的语气开口,那声音仿佛是从历史的深处传来:
“太子,你起来。”
朱常洛浑身一颤,不敢怠慢,连忙起身,却依旧躬着身子,不敢抬头。
万历皇帝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轻叹一声,继续说道:
“方才由检的一番话,朕都听见了。由检这个孙儿,有胆色,有见地,是朕的好孙儿。”
他先是出人意料地夸奖了朱由检,这既是安抚,也是向朱常洛表明,他并未因朱由检的顶撞而动怒。
随即,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锐利起来:
“但是他终究是年幼,所见的只是书本上的国法与公道,却见不到这公道背后的人心险恶,与朝局的波诡云谲!”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死死地盯住朱常洛:
“朕问你,如今这桩案子,还是你东宫遇袭一事吗?”
不等朱常洛回答,他便自问自答,声音中透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不是了!它已经成了外朝那些人,攻讦异己、要挟君父、搅乱天下的利器!他们口口声声为你请命,实则是将你这个太子,架在火上烤!你当真以为,他们是为你,为由校、由检着想吗?”
万历皇帝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穿透力:
“他们要的,是借你的名义,把这紫禁城翻个底朝天,把朕的家事,变成天下人的笑柄!到那时,你这个太子的颜面何存?我朱家皇室的体面,又何存?!”
这一连串的质问,句句诛心,将问题的性质从查案无情地揭露为政治斗争,直击朱常洛内心最软弱、最恐惧的地方。
看到朱常洛的脸色愈发苍白,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万历皇帝知道火候已到。他放缓了语气,转而用一种父亲对儿子的口吻,带着一丝保护的意味:
“朕是你的父亲。朕不能看着你被人当枪使,更不能让这江山社稷,因一桩本可平息的案件而动荡不休。”
他给出承诺,也是给出命令:
“东宫的护卫,朕即刻下旨,从锦衣卫中选调精锐,增补三倍!你的安危,朕来担!此事给你带来的惊吓和委屈,朕都知道。”
“但眼下平息风波,安定社稷,是我君臣父子,共同的担当!朕要你,一会儿在慈宁宫门,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与朕站在一起。”
他为朱常洛设计好了台词,让他无需思考,只需执行:
“你要亲口告诉他们:此事,你已尽数禀明于朕,惊扰圣心,已是不孝。一切,全凭父皇圣裁。你不愿因此小案,致使朝局动荡,国本不宁。不可再多做牵连!”
最后,万历皇帝的目光再次变得深邃而威严,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说出了最后,也是最重的一句话:
“一个合格的储君,要懂得什么是大局。江山社稷的安稳,永远大于一桩案子的真相。这个道理,你必须懂。”
朱常洛跪在冰冷的金砖上,万历皇帝的每一句话,都像是重锤一般,狠狠地砸在他的心上。他那颗在国本之争中被磨砺得异常敏感脆弱的心,此刻正被恐惧与一丝诡异的安心交织包裹着。
恐惧来自于父亲那洞悉一切的目光,和那揭示朝局险恶的残酷真相。
而安心,则来自于父亲那句“你的安危,朕来担”。
多少年了?他已经有多少年,没有从父亲口中,听到过这样一句带有庇护意味的话了?
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复杂的情绪,有畏惧,有委屈,更有那一丝几乎被他自己遗忘的、对父爱的渴望。他看着御座上那个既是他君父、也是他一生梦魇的男人,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更何况,父亲给出的,本就是他最想要的答案。
早在案发当晚,王安为他筹谋划策之时,便已定下了基调——稳定大局,保全自身,博取皇帝的同情与信任。朝堂上那些所谓的“声援”,不过是把双刃剑,固然能为他壮大声势,却也将他推到了与父皇对立的悬崖边上。
而现在,父皇亲自为他递来了台阶。一个能让他从这风口浪尖上,安然撤下的台阶。
他岂能不接?
“儿臣遵旨。”
朱常洛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但这一次,不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掺杂了如释重负的松弛。他重重地叩首,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
“儿臣愚钝,险些为奸人所用,致使父皇烦忧,实乃大不孝。儿臣一切都听凭父皇圣裁!”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既是表态,也是认错。他将自己完全地、彻底地,放在了一个听话儿子的位置上。
万历皇帝看着伏在脚下的儿子,那双疲惫的眼中,终于闪过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满意。
很好。
这才是他想要的局面。
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可以不够聪明,甚至可以有些软弱,但绝对不能成为外臣对抗君父的棋子。朱常洛今天的表现,总算没有让他失望透顶。
他缓缓地靠回引枕,挥了挥手,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平淡:“起来吧。”
随即,他的目光越过朱常洛,再次落在了依旧跪在地上的朱由检身上。这个小孙子,给了他太多的意外和惊喜,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但眼下他需要将这个聪明的孙子,也纳入到自己即将上演的大戏之中。
“由检!”
他的声音放缓了些许道:“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朕都记在了心里。你心忧国法,意在社稷,这是好的。朕心甚慰。”
他先是给予了肯定,随即话锋一转,用一种祖父教导孙辈的温和口吻说道:
“但是,治国如烹小鲜,火候最是重要。猛火快攻,固然能去一时之病,却也易伤及根本。今日之事,你父王已有了决断。他身为储君,以国事为重,不计个人之安危,这便是储君的担当。”
他看着朱由检,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当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孝,什么是真正的忠。”
他这是在告诉朱由检,配合你的父亲,顺从你的皇爷爷,平息这场风波,才是此刻最大的“孝”与“忠”。
“都起来吧。”
万历皇帝最后摆了摆手,脸上露出深深的疲惫之色,仿佛刚才的这番对话,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
“随朕去慈宁门。”
随着皇帝的起身,这场在慈宁宫偏殿内进行的、决定了“梃击案”未来走向的秘密家族会议正式结束。
朱常洛从地上站起,只觉得背后已被冷汗浸透。他悄悄地看了身边的儿子一眼,眼神复杂。
而朱由检,也缓缓起身,垂下了眼帘,将所有的情绪,都掩藏在了那长长的睫毛之下。
他明白,皇爷爷已经做出了选择。
他选择了一条最稳妥,也是最现实的路——将盖子,重新捂上。
自己方才那番慷慨激昂的刮骨疗毒,终究还是败给了帝王心中那根深蒂固的稳定二字。
祖孙三代,在太监宫女的簇拥下,沉默地走出了偏殿。阳光照在他们素白的冠袍上,显得有些刺眼。
一场不见硝烟的家庭内部统一战线,已然达成。
接下来,便是要去面对慈宁门外,那满朝文武,和那场即将被强行摁下结局的——惊天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