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门子接了李进忠的书信,转身便进了那深不见底的院落之内。
李进忠便也就此,在这高大而又冰冷的门洞里,开始了那漫长而又煎熬的等待。
时间,一点一滴地,缓缓流淌着。
他站得久了,只觉得双腿都有些发麻。腹中,更是早已是饥肠辘辘。只是,他不敢有丝毫的移动,更不敢表现出半分的不耐。
他就那么,如同一个最是虔诚的信徒一般,静静地等着。
而此刻,那高墙之内的院落里,却是另一番光景。
只听得人声鼎沸,混杂着一阵阵高亢无比、充满了战斗意味的鸡鸣之声,显得是格外的热闹!
这里,并非是马谦处理公务的前厅,而是他这处外宅之内,最为私密,也最能让他找到乐趣的地方——斗鸡场。
只见那宽敞的院落之内,皆是由上好的青砖铺地。正中央,则用那半人高的矮栏,围出了一个直径约有三丈的圆形斗场。
此刻,在那斗场之内,两只翎毛鲜艳、神情雄健的鲁西斗鸡,正斗得是难分难解!一只通体漆黑,只在颈间带着一圈金色的羽毛;另一只,则是红羽白尾,威风凛凛!
二鸡皆是翎毛倒竖,双目赤红,时而腾空而起,用那锋利的铁爪相互蹬踹;时而又低头猛冲,用那尖锐如钩的喙,去啄击对方的要害!
每一次的碰撞,都能引得围观的众人,发出一阵阵兴奋的呐喊!
只见那斗场的周围,早已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一群同样是穿着各色内侍服饰的太监!他们一个个皆是屏息凝神,伸长了脖子,那眼中更是闪烁着贪婪与兴奋的、如同赌徒一般的光芒!
而在那人群的最前方,为首的一人,约莫五十岁上下的年纪。他面皮白净,保养得宜,身上穿着一件赭红色的贴里袍,虽然并无太多华丽的纹饰,但那料子,却是上等的贡品。他身形微胖,气度沉稳,正是此地的主人——内官监总理太监,马谦!
此刻,他正微微地俯着身子,双手按在膝盖之上,目光紧紧地盯着场内那两只正在搏斗的公鸡。他右手的大拇指之上,还戴着一枚硕大的、深碧色的翡翠扳指,在那日光的照耀之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啄!好!好!‘黑旋风’!就是这般!啄它的眼!啄它的眼啊!”
旁边一个随侍的小太监,正扯着嗓子,尖声地叫着!
那名为“黑旋风”的黑毛斗鸡,似乎也是不负众望!只见它猛地一个侧身,躲过了对手的攻击,紧接着,便是一记迅猛无比的凌厉喙击,不偏不倚地,正啄在了那红羽斗鸡的翅下!
那红羽斗鸡吃痛,惨叫一声,连连后退,阵脚已然是大乱!
马谦的嘴角,这才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的笑意。
他对这只自己花了重金从山东购来,又请了专人,日夜不停地“贴鸡”驯养了数月之久的宝贝疙瘩,是极为的满意。
——这所谓的“贴鸡”,便是斗鸡之中,最为秘传的驯练之法。需得在夜间,为这斗鸡加餐。而主人,则需得在旁,点着灯烛,亲自计数,看着那鸡,将数百口精料都啄食干净了,方能算得上是一只好鸡。
就在这时,方才那个在门口收了李进忠银钱的门子,才悄无声息地,如同狸猫一般,溜到了马谦的身旁。
他躬着身子,将嘴凑到马谦的耳边,低声地禀报道:“爷,门外有个自称是叫李进忠的,说是从那四川来的。手里头,还拿着一封秋月师父的信,说是要亲手呈给您过目。”
马谦的眉头,微微地蹙了一下。他的目光,却依旧是没有离开那激烈的斗场,只是随口,问了一句:“李进忠?什么来路?”
那门子回道:“瞧着落魄得很。就跟那逃荒过来的一般。说是是什么秋月师父推荐过来的。”
听到“秋月师父”这四个字,马谦那本还紧盯着斗场的眼神,这才微微地动了一下。
他略一摆手,道:“知道了。先让他到那偏厅里头,候着吧。”
李进忠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那冰冷的门洞里,站了多久。
终于,那个收了他银子的门子,才又慢悠悠地,从里面走了出来,对他说道:“行了,跟我来吧。公公让你在偏厅里头候着。”
李进忠闻言,大喜过望!
他连忙随着那门子,进了这深宅大院。一路之上,是雕梁画栋,曲径通幽,看得他是眼花缭乱。
最终,他被那门子,引到了一个装潢雅致的偏厅之内。
然后,那门子便也只丢下了一句“你且在此处等着”,便也自顾自地,转身离去了。
李进忠一个人,惴惴不安地,站在这空无一人的偏厅中央。
他一身的尘土,满脸的憔悴。那双早已是深陷了下去的眼窝,更是显出了,他这一路长途跋涉和在四川那鬼地方所吃尽的苦头。
他双手依旧是紧紧地攥着那封早已是被汗水浸得有些皱巴巴的书信。
仿佛那便是他此生,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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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究竟是过了多久。
约莫是有一炷香的工夫。
门外,终于传来了些许的脚步声。
李进忠心中一喜!连忙迎到门口!
他以为,是那位马公公来了!
可结果来人却只是一个穿着长随服饰的年轻的仆役。
只见那仆役,连正眼也未曾瞧他一下,只是淡淡地,传了一句话:
“公公他今日乏了。让你且先在此处等着。”
仆役说完话也不等李进忠回话,直接转头就走了。也不知究竟是在那空荡荡的偏厅之内,等候了多久。
李进忠只觉得自己,早已是从最初的期盼,等到了焦急;又从焦急,等到了麻木;最终,又从麻木,等到了近乎于绝望。
就在他以为,自己今日,怕是真的要在此处枯坐一夜之时。
门外,终于传来了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李进忠的心,瞬间便提到了嗓子眼儿!
他连忙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自己那早已是皱巴巴的衣衫,快步迎到门口,恭敬地垂首侍立。
只见一名身形微胖、气度沉稳的中年太监,在一众小太监的簇拥之下,缓步踱了进来。
他此时,已然是换下了一身寻常的、深色的茧绸常服,脸上神情平淡,看不出半分的喜怒。
他并未看李进忠一眼,而是径直地,走到了厅堂的主位之上,缓缓地坐了下来。
早有乖觉的小太监,立刻便奉上了一盏热气腾腾的香茗。
然后,那中年太监,才缓缓地抬起眼皮,用一种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早已是惶恐不安的、陌生的同类。
“你就是李进忠?”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特有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压迫感。
“小人就是李进忠!”李进忠赶紧搭话。
“秋月大师,叫你来找我的?”
“噗通!”一声!
李进忠再也不敢有丝毫的犹豫,双膝一软,便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砖地之上!他双手将那封早已是被自己攥得有些发潮的书信,高高地举过了头顶,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奴才李进忠,叩见马公公!”
“秋月师父他说奴才若是在这京中,真的走投无路了,唯有马公公您心善如佛,或可给奴才一条活路走!”
他这番话半是实话,半是早已在路上背得滚瓜烂熟的话语。秋月和尚在之前特意嘱咐他说的台词。
马谦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他对着旁边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那小太监立刻便心领神会,上前接过书信,恭恭敬敬地,呈到了马谦的手中。
马谦慢条斯理地,拆开了信封。浏览着秋月和尚那熟悉的、如同鬼画符一般的笔迹。
信中先是将李进忠在四川,如何被那邱乘云羞辱、欺压,以致险些饿死街头的经过,都简要地说了一遍。又说了,秋月自己是如何念及旧情,从中说项,才让他得以脱身的。
而在信的末尾,则又着重地写道:“此人虽落魄,然观其面相,却非久居人下之辈。望马公念在往日旧情,能对其略加拂照一二”等语。
马谦看完信,脸上却依旧是那副不置可否的模样。
他将那信纸,随手放在了一旁,端起茶杯,轻轻地,吹了吹杯口漂浮的茶沫,这才抬起眼来,重新打量起那个跪在地上,连头也不敢抬一下的李进忠。
“邱乘云那个家伙的脾气,咱家是知道的。”
马谦缓缓地开口,声音平淡,却又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你能从他的手里头,捡回一条命来,也已是天大的造化了。”
他又道:“秋月大师他既是开了金口,这个面子,咱家自然是不能不给的。”
李进忠闻言,心头猛地一松!连忙再次磕头道:“谢马公公!谢马公公再造之恩!”
“你且先别急着谢咱家。”
马谦却是放下了茶杯,语气也瞬间转冷了几分!
“京城居,大不易。尤其是咱们这些做内官的,更是要懂得,什么叫‘规矩’!”
“咱家刚刚倒是已命人去打探了一下。听说你在老家之时,还好赌成性?甚至还将自家的那点薄产,都给败了个精光?”
此言一出,李进忠只觉得浑身一僵!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便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冷汗瞬间便下来了!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马谦的消息,竟是如此的灵通!不过就是自己在这外宅,等候的这么一点点工夫,他竟然就已经将自己过去的那些个烂底细,都给查了个一清二楚了?!
他不敢有半分的隐瞒,只得是硬着头皮,颤声道:“奴……奴才……年少无知,确实是荒唐过……”
“哼!荒唐?”
马谦冷哼一声道:“咱家这院里头,也好赌!但赌的是眼力!是耐心!更是这输赢之间的规矩!”
他指了指窗外,那隐约传来的几声鸡鸣,继续教训道:“就像那斗鸡一般!你将它买回来,不过才是刚刚开始!你还得会‘贴’它,会养它!更得懂得,该在什么时候下注,又该在什么时候及时地收手!”
“若是一味地蛮干胡来,只凭着一股子血气之勇,那只会是输得个精光!甚至连自个儿的小命,都要给白白地,搭了进去!”
“你可明白咱家这番话的意思?”
这番话,既是敲打,也是告诫!更是一种试探!
李进忠如遭醍醐灌顶!他知道,这是马公公在点拨自己!也是在给自己最后的一次机会,看看自己是否是个明白事理能够做事的人!
他连连磕头道:“奴才明白!奴才明白了!奴才再也不敢了!求马公公给奴才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奴才定守规矩!一定好生地为您当差!”
马谦看着他这副惶恐的模样,那紧绷着的脸色,也稍稍地,缓和了下来。
“起来吧。”
他淡淡地说道:“既然,是秋月师兄开了口的人。你暂且,便就在咱家这外宅之中,帮着照料些许的杂事吧。”
他又指了指窗外说道:“尤其是那几只好斗的鸡,你可得多用些心思,好好地,跟那些个老师傅们,学着点。”
“你给咱家记住了!在这宫里头,‘跟对人’和‘会办事’,那是一样重要的!跟对人只是说你有个好的开始,但自己会办事却是比什么都重要,这可是觉得你以后高度的事儿!”
“是!是!是!”
李进忠闻言,如蒙大赦!他这才敢,从地上爬了起来,躬着身子,侍立在一旁,心中是百感交集!
他知道,眼前这位看似不显山不露水的马公公,或许真的就如秋月和尚所说的那般,是自己命里头的贵人了,就凭三言两语就让自己眼前一亮,不似以前浑浊!
而马谦,看着眼前这个虽然落魄,但眼神深处,却还藏着一丝不甘之火的中年太监,暗自点头,同时心中也在暗自地盘算着。
这人倒是可造之材,就三言两语点拨一下,看着也是个开窍的人。秋月大师,看人向来是极准的。这个李进忠或许还真能有点,意想不到的用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