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李进忠怀揣着秋月和尚那封分量重如千钧的举荐信,忐忑不安地,来到那传说中的箭竿胡同之时,他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还有些如梦似幻的感觉。
这条胡同,据说早年间,是因为此处多有加工那高粱秸箭杆的匠人作坊,而得其名。可如今,这里早已是看不见半个匠人的影子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高墙大院,青砖灰瓦,门前更是停满了各式各样的骡车、马车。
因为此地,离着那皇城大内极近,出入方便。渐渐地,便也成了宫中那些个有头有脸、积攒下了不少家底的大珰们,在外头置办下的外宅区。
李进忠看着眼前这番景象,只觉得自己的那颗心,还在怦怦地,不受控制地狂跳着!
他怎么也没想到!
自己竟被秋月和尚如此看重。
这老和尚竟真的实打实的给自己这么一桩天大的机缘!
他竟然与当今这内官监的总理太监马谦交情甚好!
当日秋月征得李进忠同意后,直接便当场写下了一封荐信,让自己前去投靠那位马公公!
总理太监啊!
那可是内官监内,说一不二的实权人物啊!
那可不是什么寻常的清水衙门,更不是什么任人差遣的小角色啊!
李进忠在这宫里头,浑浑噩噩地混了大半辈子,如今,才算是真正地,摸到了这内廷权力的核心脉络!
这宫里头的人,大多都只知道,那司礼监,权势滔天!那东厂,更是能止小儿夜啼!
可他们却不知道,若论起这内廷的根基,论起这真正的实权,司礼监怕是还得往后稍一稍!
这真正的内廷第一衙门,从来都只有一个!那便是——内官监!
自国朝初立,那名传千古的三宝太监郑和,便是以内官监太监之职,才得以统帅那庞大无比的宝船舰队,七下西洋,威加海内!
在明代,这是宦官官职的最高等级,是各监、司、局的正职长官,官阶为正四品。就拿内官监为例,内官监的一把手就叫作内官监太监。所以太监太监那可不是随便叫的,只有掌印太监才是真正有正式官身的太监。
而那总理太监,其实并非是正经的官衔,更像是一个临时委派的差事。但仅从这总理二字,便可知晓,其权柄之重,绝非寻常!
说他是这内官监内的二号,甚至是三号人物,是那真正处理着内官监所有日常事务的核心负责人,那是一点儿也不为过!
为何李进忠此刻会紧张到,连手心都沁出了冷汗?
那是因为,这内官监,放在整个内廷,乃至整个大明朝,那都是一个权力极大、油水极足、事务性极强的实打实的超级肥缺部门啊!
你甚至可以将它,理解为皇室专属的——“内务部 + 工程建设部 + 人力资源部 + 宫廷用品制造总局”的超级集合体!
它不像司礼监那般,时常要去参与那些高深莫测的核心决策。
但它却牢牢地,控制着整个宫廷的钱袋子和人袋子!
是维系着这偌大的紫禁城,每日里正常运转的实体支柱!
比如凡是这皇宫、皇陵、各处的王府、甚至是那天坛地坛等各大坛庙的修建、维修、保养之事,都归它管!这背后,所掌管着的,是何等巨大的工程预算和物资采购权!
它手底下,还管理着御前作,也就是专门为皇帝服务的手工作坊和掌管宫内大部分财务收支的内承运库等诸多要害的附属机构!
宫里头所需的桌椅柜子、首饰妆奁、仪仗乐器、婚丧嫁娶的一切用品,甚至是皇帝后妃们百年之后的棺椁,也全都是由它,来负责制造和采买!它甚至还能定期地,派遣太监,前往那云贵川广之地,去采买名贵的木材!那可是油水最为丰厚的一项差事了啊!
而更要命的是!它还掌握着部分的人事分配权!
这是内官监,一项极其重要的隐形权力!
它负责征召、选拔、并将那些新入宫的宦官和宫女,给一一地,分配到各宫、各衙门去服役!
这便意味着,这宫里头,几乎所有宦官、宫女的职业生涯的起点,都牢牢地,掌握在它的手中!
你日后,是能被分到一个好去处,伺候一位得宠的主子,从此平步青云?还是被发配到那浣衣局、混堂司之类的苦寒之地,熬死一生?
这全在内官监那些管事太监们的,一念之间啊!
也正因如此,它才是所有基层宦官,都拼了命地,想要巴结和投靠的对象啊!
它管钱、管料、管人、管工程!
权力之大,肥得是直往下滴油!
有时候,便是那外廷的工部衙门,见了他们,都得是客客气气的,甚至常被他们给支使得是团团转!
李进忠可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自己竟是能有机会,去投靠这等衙门里的二号人物?!
他只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止了!
他知道,这或许便是他李进忠,此,唯一一次,也是最好的一次可以真正地,一步登天的机会了!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早已是被缝补得整整齐齐的青布直身。
李进忠寻着秋月和尚信上所写的地址,一路在这箭竿胡同之内穿行。终于在一处尤为气派的宅院之前,停下了脚步。
这便是那内官监总理太监马谦的外宅了。
虽说按照国朝的规矩,他这太监的外宅,是断断不敢用那只有王公府邸才能用的琉璃瓦、兽面门环的。但眼前的这座宅院,却依旧是气派非凡!
只见那是一座标准的广亮大门。门扇设在门廊的中柱之间,门前留出了一个极为宽敞的、可供车马回转的空间,显得是深邃而又威严。门楣之上,还有着极其精巧繁复的砖雕装饰;那厚重的门扇,则漆成了庄重的黑色。门上,还安着一对亮澄澄的、用来叩门的铜制门钹和门环。
而最为显眼的,还是那大门的两侧,端端正正地,摆放着一对雕刻着缠枝莲吉祥图案的抱鼓石!
这便是明明白白地,彰显着这宅院的主人,乃是一位有品有级的朝廷命官啊!
大门的一侧,还设有专门的门房,隐约可见,里面正有几个家丁仆役,在喝茶闲聊。而那高高的门檐之下,还悬挂着两盏巨大的、写着一个斗大的马字的灯笼。
李进忠看着眼前这座,比他肃宁县的县衙还要气派上三分的宅院,只觉得自己的那双腿,都有些发软了!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自己。
——只见自己身上,还穿着那件早已是洗得发了白,甚至还打着几个补丁的粗布短打。脸上,更是写满了那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的疲惫与憔悴。
虽然在来之前,他也已是在路边的水井旁,稍稍地打理了一下。但此刻,站在这朱漆大门之前,他瞧着依旧像是个,从那逃荒的队伍里,跑将出来的乞丐!
一股巨大的、发自骨髓的惶恐与自卑,瞬间便将他给彻底吞没了!
他不敢,他甚至不敢,站在那大门的正前方——他知道,那是只有主人和贵客,才能走的地方。
他谦卑地,近乎于畏缩地,走到了那大门的一侧,靠近门房的位置。
然后,他对着门房里头,那几个正百无聊赖地,喝着茶、聊着闲天的守门仆役,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个揖。脸上,也堆起了自己所能挤出的、最为谦恭,也最为谄媚的笑容,开口说道:
“几位哥哥,请安了。”
“奴婢李进忠,是从那四川,远道而来。特来投奔,咱们府上的马谦马公公。”
“还烦请哪位哥哥,能替小的,往里头通禀一声。”
他说着,又连忙从自己那早已是磨得破了边的、小小的包袱之中,小心翼翼地,用双手,将那封被自己视若珍宝的、僧人秋月的书信,给呈了上去。
“奴婢这里,还有一封与马公公交情深厚的秋月师父写的亲笔信,是专门写给马公公的。说是马公公他老人家一瞧,便知晓了。”
门房里的那几个仆役,听了他这番话,却是连眼皮子都未曾抬一下。
其中一个年纪稍轻些的,上下打量了李进忠一番,见他这副穷酸落魄的模样,竟是“嗤”的一声,笑了出来,语气之中,充满了轻蔑与不屑:
“嗬!我说呢!这大清早的,怎么就有乌鸦在门口叫唤了?闹了半天,又是来个打秋风的啊!”
“你说你从四川来?叫什么?李进忠?”
他又撇了撇嘴。
“没听说过!”
“你当咱们马公公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意见的吗?!”
另一个年纪稍长些的,则是一边剔着牙,一边慢悠悠地问道:“我说你这老货,你跟咱们马公公,究竟是个什么关系啊?还有那什么秋月师父?又是哪个山旮旯里的野庙里出来的?你这信不会是假的吧?!”
李进忠被他们这番夹枪带棒的话,给抢白得是面红耳赤!
他本就是拿不准,那秋月和尚,与这马谦,究竟是个什么关系。此刻,被他们这么一问,更是一时之间,有些犹豫了起来!
那几个门子见了,更是当他是个前来讹诈的骗子了。
最初说话的那个年轻仆役,伸出两根手指头,在桌面上,不紧不慢地搓着,又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墙角那只用来装赏钱的铜匣子,阴阳怪气地,暗示道:
“我说你这老儿,也真是个不懂规矩的。这年头,干什么它都不容易啊!我们这些做下人的,替你往里头跑腿传话,那也是要费上不少的脚力,磨上不少的嘴皮子的啊……”
这已是赤裸裸的,在向他索要贿赂了!是在光明正大地,向他索要那所谓的茶敬了!
李进忠的心中,是又气又怒!
可他却是不敢有半分的发作!
他知道,自己今日,若是连这道门都进不去,那便是什么都休提了!眼前这几个狗仗人势的东西,虽然只是这府上最低等的奴才,却也掌握着自己能否叩开天门的钥匙!与他们硬顶,是最最愚蠢的行为!他深知这世间的事,无外乎“利”与“势”二字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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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得是强忍着心中的那份屈辱,从自己怀中,摸出了一个早已是被汗水浸湿了的、小小的钱袋。
他咬了咬牙,将里面那本就为数不多的银钱,分出了一半来——足足有五两的碎银子,恭恭敬敬地,放在了那门子的面前!
那门子见了,这才将那银子,不紧不慢地,收进了自己的袖中,脸上,也终于露出了半分的笑意,懒洋洋地说道:
“嗯……瞧你这老货,倒也还算是个识趣的。”
“行吧。你且就在这门洞里,好生地,给咱家等着吧!”
“我且瞅个空儿,再替你往里头回上一声。”
他说完,便也不再理会李进忠,竟是又自顾自地,端起茶杯,与身旁的同伴,说笑了起来!
而李进忠见他并没有进去通报,便缓缓地挺直了些许的腰杆。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是谦卑的,但他那双本有些浑浊的眼睛里,却闪烁出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光芒!
只听他躬着身子,缓缓地,却也字字清晰地说道:
“这位哥哥说的是。奴婢确是落魄了。只是……”
他话锋转:“只是,奴婢临行之前,秋月师父他老人家,曾再三地叮嘱过。说此信,关系重大,务必要亲手,呈给马公公过目!”
他看着那几个脸上依旧带着几分轻蔑之色的仆役,声音也变得沉稳了些许:
“各位哥哥,你们也瞧见了,奴婢不过是个从外地来的穷酸内侍罢了。你们也无需担心我会在此处,多做纠缠。”
“你们只需将这封信,给递将进去。马公公他老人家,若是瞧了之后,说不认识我,不认识这信。那奴婢立刻被打死也认了!绝不敢再在此处叨扰半分!”
他这话,说得是合情合理,也给足了对方台阶。
紧接着,他又看似不经意地说道。
“不瞒各位哥哥说,那位秋月师父,乃是那宣武门外,柳巷胡同文殊庵的高僧!平日里,与咱们这宫里头,不少有头有脸的大珰们,那可都是有着极深的交情的!”
“他老人家,只命我将此信,单独交予马公公一人便可。想来这其中的缘由,便也不是我等做下人的,可以随意知晓的了。”
他这番话,说得是点到为止,却也暗藏一些小聪明!
我已经跟你说清楚了!这个人与你家主子的关系,非同寻常!这信里的内容,关系重大,不是你能看的!你若是今日,耽误了主子的大事,这后果,你自己掂量!
果然,那几个门子听了他这番话说的有理有据的,不似没见过世面的人,又瞧了瞧桌上那锭白花花的银子,脸上的那股子嚣张气焰,瞬间便收敛了不少!
他们在这高门大院里当差,自然也知道,自家主子平日里,确是与那些个寺庙道观里的和尚道士们,走得极近!这宫里头的达官贵人们,谁不信这个?
他们相互之间,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迟疑。
最终,还是那个年纪稍长些的门子,站了出来。
他将那锭银子,不着痕迹地,收进了自己的袖中,然后,才从李进忠手中,接过了那封书信。
“行吧。”
他清了清嗓子道:“你且就在此处候着。我这便立刻替你往里头通禀一声。”
“只是……”
他又警告道:“若是不成,你便速速离去!莫要再在此处,自讨没趣了!”
“是!是!是!”
李进忠闻言,大喜过望!
他知道,自己今日总算是,赌对了一半了!
那门子拿着信,转身,便也进了那深不见底的院落之内。
而李进忠则依旧是站在那冰冷的大门洞里,怀揣着那颗七上八下的心,静静地等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