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四十二年,白露刚过,卢沟桥至北京的西大道上,秋阳被一层灰蒙蒙的瘴气裹着,晒得人皮肤发紧却不暖和。
路面是碾压得发亮的黄土,被连日车马轧出两道深可没踝的车辙,车辙里积着半凝固的泥浆,混着马粪、烂菜叶和说不清的秽物,风一吹,腥臊气能呛得人捂鼻子。
道旁的白杨树叶子落了大半,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几缕破烂的麻布 。
那是灾民们晾着的 衣裳,原是浆洗过的蓝布短褂,如今被洪水泡得发脆,又在逃亡路上磨出密密麻麻的破洞,露出底下干瘦如柴的皮肉。树底下横七竖八躺着人,有气无力地哼着,身下垫着些枯草,草叶上还沾着天津卫一带的河泥。
“水…… 给口水……”
一个老妇人蜷缩在树根旁,双手死死抱着个豁口的陶碗,碗沿沾着些暗红色的糊糊 ,那是昨天在路边挖的观音土,混着雨水勉强咽下去的。
她的发髻散了,灰白的头发粘在满是皱纹的脸上,眼睛半睁着,浑浊的瞳孔里映不出天日。旁边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童趴在她腿上,嘴唇干裂得渗血,小手抠着地上的土坷垃往嘴里塞,被妇人虚弱地拍开,孩童便瘪着嘴哭,哭声细得像蚊子叫。
不远处的土坡下,几个汉子正围着一堆篝火,火上烤着半块发黑的麦饼,饼皮硬得能敲出声响。他们是保定府来的灾民,去年洪水冲毁了自家的两亩薄田,带着妻儿逃了三个多月,如今只剩下这几个人。
“再往前走就是阜成门了,听说城门官查得紧,没路引不让进。”
一个脸上带着烫伤疤痕的汉子咬了口麦饼,咯得牙床生疼。
“昨儿在丰台镇见着个商队,人家的护卫腰里都别着顺刀,咱们这模样,怕是连城门都挨不着边。”
话音刚落,一阵清脆的铜铃响从西边传来,伴随着马蹄声和车轮滚动的 “吱呀” 声。灾民们瞬间支棱起身子,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些光亮,纷纷挣扎着往路边挪,想凑近些看看有没有残羹剩饭。
来的是支山西商队,领头的是个穿着绸缎马褂的中年商人,头戴六合一统帽,帽檐上缀着颗成色一般的珍珠。
他骑在一匹枣红色的母马上,手里把玩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时不时皱眉看向路边的灾民,嫌恶地用马鞭拨开路旁伸过来的手。
商队有十多辆骡车,车帮上印着 “聚合义” 的字号,用粗麻绳捆着沉甸甸的货箱,里面装着潞绸和汾酒,车辕边挂着水囊和干粮袋,袋口露出的白面馒头让灾民们喉结不住滚动。
每辆骡车旁都跟着两个护卫,穿着短打劲装,腰挎顺刀,背上背着弓箭,腰间还别着水火棍。他们警惕地盯着灾民,时不时呵斥几声:“离远点!别蹭脏了货!”
有个饿得发昏的少年冲上去想抢车边的干粮袋,被护卫一棍打在胳膊上,疼得蜷缩在地上直打滚,少年的母亲扑过来抱着他哭,护卫却理都不理,转身给骡车换了根缰绳。
商队中间夹杂着几辆小些的马车,车帘是细棉布做的,缝着暗纹。车旁跟着个穿青布长衫的账房先生,手里拿着账本,正核对货物数量,嘴里念念有词:“潞绸二十匹,汾酒五十坛,还有给顺天府尹带的那盒澄泥砚可别少了。”
车帘偶尔掀开一角,能看见里面坐着个穿绫罗绸缎的妇人,正用银签挑着蜜饯吃,瞥见路边的灾民,慌忙放下车帘,像是见了什么脏东西。
道旁的茶棚里,掌柜的正用粗瓷碗给客人倒茶。茶棚是用几根木头搭的,顶上盖着茅草,墙是黄泥糊的,已经裂了好几道缝。棚下的土桌旁,坐着几个行脚商人,正啃着烧饼喝着粗茶。
“去年那洪水,真是百年不遇啊!”
一个卖针头线脑的小贩叹着气。
“我从真定府过来,一路见着的尸体都数不清,官府发的那点赈灾粮,还不够当官的塞牙缝。”
旁边一个卖药材的老商人摇了摇头:“可不是嘛!听说武清县的知县,把朝廷拨的赈灾银都挪去买田了,灾民们告到巡抚那儿,反被打了一顿板子。”
茶棚角落,倒是有一位穿褐色僧衣的和尚正给一个受伤的灾民包扎伤口,他身边放着个化缘的钵盂,里面只有几个铜板和半块干硬的窝头。和尚一边用布条缠着灾民溃烂的腿,一边低声念着经文:“阿弥陀佛,众生皆苦。”
灾民呜咽着道谢,和尚只是合十行礼,又从怀里摸出一小包草药递给他:“煮水喝,能消火。”
忽然,一阵马蹄声急促传来,灾民们吓得纷纷往路边躲。只见几名衙役骑着马匹疾驰而过,马背上挂着镣铐,镣铐上沾着血迹。灾民太多。时常骚乱,他们刚刚才在一处骚乱的地方平了骚乱,路过茶棚时,领头的班头勒住马,冲掌柜的吼道:“快拿水来!耽误了公务,拆了你的茶棚!”
掌柜的连忙端来水,陪着笑脸,看着衙役喝完水策马而去,才擦了擦额头的汗,小声骂了句:“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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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褐色僧衣的秋月和尚又给另一名受伤的灾民包扎伤口,指尖蘸着草药膏,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琉璃。
他身侧立着一个身材尚且算魁梧的汉子,灰布短褂洗得发白,袖口磨出毛边,肩头还沾着川蜀山路的红泥,正是九死一生从四川逃回的李进忠。他双手紧攥着个油布包,指节因用力而泛青,里面十两纹银的棱角硌得掌心发疼,那是他此刻全部的依仗。
闻着灾民溃烂腿上散发出的腐味,李进忠喉间一阵发紧,仿佛之前三天粒米未进的饥饿感仿佛又翻涌上来。他永远忘不了在四川邱府那间空房里的绝望 ,徐应元拍着胸脯说邱乘云的管家徐贵亲笔写了荐信,让他去四川谋个好前程。他揣着那封自己一个字也不识的书信,翻山越岭走了两个月,脚底板磨得全是血泡,可邱乘云刚看完信就拍案大怒,唾沫星子喷了他满脸。
“你这阉货!也敢来消遣老子!”
邱乘云的吼声犹在耳畔,那肥硕的身子指着他骂得唾沫横飞。
“给我拉下去,给我饿死在牢里!”
他被两个家丁拖进空房,门 “哐当” 一声上锁,接下来三天,连一口水都没人送。黑暗里,他摸着墙壁哭,只觉得天要亡他,这辈子怕是要埋骨在这异乡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宣武门外柳巷文殊庵的秋月和尚恰在四川游历,他与邱乘云有旧交 。
明末太监无后,多与僧人结交,盼着死后能葬在寺庙近旁,得些香火供奉,李进忠往日常去文殊庵帮忙挑水劈柴,与秋月颇为相熟。那日秋月去邱府拜访,听闻锁着个阉人,细问之下竟是李进忠,连忙出言劝解。
“邱公息怒,此子虽粗鄙,却心性纯良,断不会做构陷之事。”
秋月当时双手合十,语气恳切。
“许是有人从中作梗,若真饿死了他,反倒落人口实。”
邱乘云本就忌惮秋月背后的寺庙势力,架不住他再三劝说,最终扔出十两银子,啐了句 “废物一个,滚吧”,才算放了他一条生路。
“阿弥陀佛,众生皆苦。”
秋月将草药包递给灾民,转身看向李进忠,僧袍下摆扫过地上的草屑,“施主一路所见,可比川中更甚?”
李进忠喉结滚动,望着茶棚外拖家带口的灾民,声音带着未散的沙哑:“大师救命之恩,进忠永世不忘。只是看着这些人……”
话未说完,西边田埂突然传来震天的哭喊。
方才那支山西商队的护卫正挥舞水火棍驱赶围上来的灾民,混乱中,几个饿得站不稳的灾民失足跌进路边的田地。金黄的粟米被踩得倒了一片,九月是秋收的关键时节,所谓三春不如一秋忙。此时田间本就有忙碌的佃农,紧接着,七八个穿短打的壮汉从田埂后的窝棚里冲出,为首的山羊胡管家手里木棍直指灾民:“打死这些贱民!敢踩贵人的地!”
木棍落在皮肉上的闷响此起彼伏,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被推倒在地,孩子吓得哇哇大哭,妇人爬过去护着孩子,后背结结实实地挨了几棍。
李进忠猛地别过脸,双拳攥得指节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虽出身贫寒,在宫里也受过欺辱,可这般赤裸裸的欺凌,还是让他心头像被针扎般疼。
秋月望着眼前乱象,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满是悲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灾祸易渡,人心难平啊。”
他目光落在李进忠紧绷的侧脸上,“施主回京之后,可有打算?”
李进忠垂头盯着自己的鞋尖,灰布鞋面沾着泥点,像极了他此刻灰头土脸的处境。“大师,不瞒您说!”
他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带着难以掩饰的迷茫。
“我先前伺候五皇孙殿下,却一时糊涂不辞而别。如今这般模样回去,倒像个不忠的叛徒,此时更是灰头土脸,哪还有脸回去见殿下……”
十两银子够他活些时日,可往后的路,他半点头绪也无。
秋月静静地看了他片刻,李进忠的遭遇已经在路上详细的告诉他,他却比李进忠看的明白,这分明是五殿下身边徐应元故意排挤他的,就算此时他回到五殿下身边估计也没有好日子过,想到这儿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都带着暖意:“施主在庵中时,见老尼挑水艰难,便每日天不亮就去帮忙;见小沙弥劈柴费力,便主动接手,这般心善重义,绝非不忠之人。”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略低,“贫僧倒是有一桩机缘,想送给施主。”
李进忠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连方才的迷茫都淡了几分。
此时恰逢日头渐渐西斜,西大道上的人影越来越密。有推着独轮车逃难的灾民,车上躺着生病的老人;有背着褡裢赶路的书生,手里拿着圣贤书,却饿得面黄肌瘦;有赶着羊群的牧民,羊身上的毛都秃了一块,牧民嘴里哼着不知名的歌谣,眼神却满是忧愁。
远处的北京城轮廓渐渐清晰,城楼的影子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威严。可西大道上的灾民们知道,那座城虽近在眼前,却远在天边。
他们望着城楼上的 “阜成门” 匾额,眼里满是渴望,却又带着深深的绝望。而商队的骡车依旧 吱呀”作响,朝着城门缓缓而去,车轮碾过灾民们留下的脚印,也碾过这万历年间的人间疾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