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进忠从奉宸宫出来,一颗心依旧是七上八下,乱作一团。
他低着头,在那青石板铺就的宫道之上,匆匆地走着,心中则在反复地盘算着,等会儿回去之后,该如何向自家那位脾气火爆的主子,西李老娘娘回话。
说是五殿下病得起不来床了?这倒是个好由头。只是,又能拖得几时呢?
他正自思忖着,冷不丁地,面前的去路,却被人给拦住了。
姚进忠抬头一看,只见迎面走来的,不是旁人,正是那皇元孙朱由校身边,如今最是得用的两个大太监——已然改了名叫王国的魏朝,和那伴读太监宋晋!
他心中顿时便咯噔了一下!暗道:真是晦气!怎么就偏偏,撞上了这两个瘟神!
他脸上却是立刻便堆起了那招牌式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主动上前,行礼问安。
谁知那宋晋却是连正眼都未曾瞧他一下,只是抱着胳膊,站在那里,用一种冷淡的、充满了明显疏离感的语气,阴阳怪气地说道:
“哟,这不是咱们承华宫李选侍身边的姚大管事吗?这般行色匆匆的,是打哪儿来,又要往哪儿去啊?”
他身旁的王国,更是直接冷哼了一声!
他上前一步,那高大的身形,瞬间便给姚进忠,带来了一股巨大的压迫感!只听他将声音压得极低,却又字字清晰地说道:
“姚公公,咱们也都是在这宫里头,混了多年的老人了。这读过的书,或许是不多。可听过的那些个戏文,见过的那些个故典,怕是也不少吧?”
“我近来啊,倒是瞧了一出有趣的戏文。里头的故事,写得是真好啊!今日既然有缘碰上了,便也想说来与姚管事你,一同听听,也跟着乐呵乐呵,如何?”
他不等姚进忠回答,便也自顾自地,说了下去,那声音,如同淬了冰一般,阴冷无比:
“说啊,是在那汉朝的时候。有个唤作戚夫人的,仗着高祖皇帝的宠爱,便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了。竟是日夜都想着,要让自己的亲生儿子赵王如意,去取代了那吕后娘娘的嫡子,做那太子!”
“那股子劲儿啊!”他看着姚进忠,冷笑道:“可真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啊!”
“可结果呢?等那高祖爷,一旦龙驭上宾之后那戚夫人,便落了个人彘的下场!连她那个宝贝儿子赵王,也未能保全性命!”
“反倒是那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吕后娘娘和她的儿子,稳稳当当地,承继了大统!”
他说到这里,更是凑近了些,几乎是贴着姚进忠的耳朵,一字一顿地说道:
“而那些个当初跟着戚夫人一同作威作福的奴才们啊!那下场,可就更惨了!什么挖眼珠、掀鼻子、割舌头、削耳朵、抹脖子、掏心片肺、断气放血、抽筋扒皮、刀劈斧砍、枪打鞭抽、投河跳井、上吊活埋之类的那叫一个热闹啊!”
王国这一口气说下来,竟是意犹未尽!只是,他这嗓子,也着实是说得有些干了。
一旁的宋晋,不等他再往下说,便立刻冷冷地接上了话:
“姚管事,你说这古往今来,是不是就有这么一个道理?”
“这宫里头啊,那风水,是轮流转的。可有些个名分,却是那铁打的根基,轻易动不得啊!”
“一味地,只想着去攀那不该攀的高枝儿,踩那不该踩的低枝儿。这眼巴前儿,或许是风光了。可你就不怕将来这枝子,万一要是折了,你从那上面摔将下来,可是要粉身碎骨的啊?!”
他二人这一唱一和,一威逼,一利诱,简直是将姚进忠,给逼到了那无路可退的死角之中!
姚进忠听完这番话,只觉得浑身发冷,后背早已是被那冰冷的汗水,给彻底地浸透了!
他心中是叫苦不迭!他知道这哪里是在讲什么故事?这分明就是在赤裸裸地警告自己啊!怕是警告他回去好好劝劝西李娘娘,不要如此欺辱王才人!不然后面怕是有好果子吃呢!
他知道,自己此刻,是断然不能承认这个比喻的!更不能,去替西李娘娘强辩!否则,那便是彻底地,得罪死了眼前这两个如今在这东宫之内说得上话的阎王了!
没办法!这些人,他一个也得罪不起啊!
姚进忠的脸上,瞬间便挤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上三分的笑容!他对着二人,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个揖,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哎哟喂!王公公爷!宋公公爷!您二位真是博古通今啊!这段典故,听得奴才是心惊肉跳,受益匪浅啊!”
“奴才不过是个微末之人,哪里又懂得这些个天大的道理?”
“奴才只知道,在这宫里头当差,这上头,顶着的是主子;这脚底下,踩着的,却是薄冰啊!”
“主子吩咐了什么,奴才便也只能是,尽心竭力地,去办什么。断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更是不敢有半分的,非分之想啊!”
他话锋一转,竟也开始诉起了苦,表起了忠心:
“至于您二位说的,什么高枝、低枝的?王公公、宋公公明鉴!我等做奴才的,不过就是那依附着大树的藤蔓罢了!主子在哪儿,奴才的命便在哪儿啊!”
“奴才只求能办好了差事,苟全了性命于这深宫之内,便已是烧高香了!哪里还敢有什么,攀高踩低的心思啊?”
“元孙爷,乃是我大明的国本所在!王才人娘娘,又是元孙的生母!这份尊贵,这份体面,这普天之下,又有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奴才这心里头,对那王才人娘娘和元孙爷,只有那满满的敬畏啊!绝不敢有半分的不敬!”
宋晋见敲打得也差不多了,便冷冷地接话道:“姚管事是个明白人,便好。”
“你记住了,在这东宫之内,什么事,是该做的;什么话,是该说的。这心里头,得自己有杆秤!”
“莫要为了一时的得意,便忘了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更不要去挡了那,不该挡的路!”
王国也见好就收。他上前一步,重重地,拍了拍姚进忠的肩膀,那力道,不轻不重,却也让姚进忠的身子,猛地一颤!
“行了。既然是李选侍娘娘差你办事,我们也就不便再久留了。”
“只是方才那个故事,姚管事,有空啊便也多琢磨,琢磨。”
“走吧。”
二人说完,便也再不看他一眼,径直,便从他的身旁,走了过去。
姚进忠如蒙大赦,又对着他们二人的背影,深深地行了一礼:“谢谢二位公公教诲!奴才谨记在心!”
然后,他才敢,缓缓地,直起身子来。
他低着头,几乎是贴着宫墙的墙根儿,快步地,向着承华宫的方向,逃也似地,离去了。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两道如同芒刺一般的目光,一直都钉在他的后背之上!
直到拐过了一个弯,再也瞧不见那二人的身影了,他才敢稍稍地,直起身子。
却发现,自己那件半旧的内衬,早已是被那冰冷的汗水,给彻底地湿透了!
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承华宫的方向,又想了想自家主子那日渐焦躁的脾气,心中是说不出的苦涩。
“苦也!娘娘现在这边的人,下面连一个能真正挑得起大梁的都没有啊!”
“倒是真不如将那五殿下能早日地搬过来就好了啊!也好镇镇这帮子泼皮!”
没办法,他是跟这帮“太子元妃系”的人比不赢的,毕竟人脉关系、宫中地位在那儿摆着!
且说宋晋与王国二人,看着姚进忠那如同丧家之犬一般,狼狈离去的背影,脸上那股子冰冷的表情,才渐渐地缓和了下来。
宋晋眉头紧锁,率先开口,声音中,充满了深深的忧虑:
“王公公,这选侍抚养五爷之事,怕是已木已成舟,再难更改了。”
“咱们也得好生地掂量掂量。这事儿里头,对于咱们元孙而言,究竟是福是祸?”
王国眼中锐光一闪,冷哼一声,不屑地说道:“福?我看倒算是祸水!”
“那西李,是个什么角色?”
他压低了声音,“精明,狠辣,野心勃勃!她如今,没了亲生儿子傍身,若是再让她攥住了五爷这么一张灵童的王牌,那她下一步想干什么,岂不是昭然若揭?!”
“正是此理!”
宋晋也是忧心忡忡地点了点头,继续分析道,“此事,其害甚多,桩桩件件,都关乎元孙的根本啊!”
“我看,她这第一步,便是要借着抚养五殿下的名分,为其自身揽权造势!如今,元妃娘娘仙逝,这后位空悬。西李在此时,不惜一切代价地,也要抢了这抚养五爷的名分,其狼子野心,不得不让人心忧啊!”
“还有!”
王国也忧虑地说道:“以西李那唯我独尊、睚眦必报的性子,将来,若是将五爷教养得与咱们元孙离了心,甚至是兄弟阋墙!那她西李便可坐收那渔翁之利了!”
“王公公所言极是!”
宋晋深表赞同。
“所以,依我看,咱们日后,还得是常劝着元孙,让他主动地,多去亲近五爷才是。万不可让小人钻了空子,离间了这兄弟之间的骨肉之情啊。”
谁知,王国听了这话,竟是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你啊,也是瞎操心。咱们这边儿急得跳脚,你又焉知,五爷那边儿,就真的毫无防备吗?我只怕是那西李日日夜夜地,在他耳边吹风,咱们的五爷,也未必就会真的信了她的话去!”
“唉,”
他叹了口气。
“这些个神仙打架的事情,咱们也管不了那许多。只要能护得咱们元孙周全,便也就是了。哪里还有那闲工夫,去瞎操心旁的事情?!”
宋晋听了,倒是又提出了另一般见解:“我倒觉得,五爷他并非是那等轻易便能被人左右之人。与他接触了这么些时日,王公公您还不清楚五爷身上那股子神性吗?”
二人正自密议着,便也缓缓地,向着承华宫的方向,走远了。
而另一边,姚进忠怀揣着那颗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的心,小心翼翼地,回到了西李选侍的宫中。
只见殿内,熏香袅袅。西李正坐在一张绷架之前,手中拿着一根细细的绣花针,竟是在刺绣。
看那绣样之上,分明是一只活灵活现的、正在追逐着绣球的小小祥云。再看那衣料的大小,显然是给朱由检做的。
只是,她那张美艳的脸上,却全无半分慈母该有的温和,眉宇之间,那股子精明与不耐烦,依旧是显而易见的。
姚进忠深知,在自家这位主子面前,这回话的艺术,可是门大学问。既要将实情禀报了,又要巧妙地引导她的思路,将自己潜在的办事不力,给转化为洞察先机的功劳。
他趋步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才用一种谨慎之中,又带着几分忧虑的语气,开了口:
“娘娘,奴才去瞧过五爷了。”
西李连头也未曾抬一下,只是盯着手中的绣活,冷冷地问道:“殿下怎么样了?”
姚进忠回道:“回娘娘的话。五爷他确是有些恹恹的。奴才听那边的人说,是前几日受了些风寒,又因思母过度,以致脾胃不和,御医也开了安神的方子。”
“奴才瞧着,他那气色,也确是比平日里,要差了些。”
他顿了顿,又抛出了自己早已想好的引子:“只是奴才斗胆,窃以为,五爷这病啊,怕是三分在身,而那七分,却还是在心里头啊。”
果然,西李听了他这话,手中那穿针引线的动作,终于是停了下来。她抬起头,那双锐利的凤眼,直直地,射向了姚进忠:“此话怎讲?”
姚进忠知道,机会来了。他连忙解释道:
“回娘娘的话。那五殿下,虽说传闻之中,灵性无比。但说到底,终究还只是个五岁的孩童啊!骤然之间,先是失了嫡母的庇护,紧接着,又没了亲娘的照料。这心里头,如何能不存些郁结和怯惧呢?”
西李听了,也是点了点头,那双锐利的眼眸之中,竟是不由自主地,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的悲伤。她似乎也是想起了自己那个同样是骤然离去的亲生儿子了。
姚进忠见状,立刻便趁热打铁,继续说道:
“所以,娘娘,奴才愚见。若是此时,咱们便强行将五爷给接了过来。他心中本就存着这股子郁结之气,怕是于您日后亲自的调教,也大为不利啊!”
“再者说了!”
他看着地板一字一顿地说道:“若他来了之后,依旧是这般哭哭啼啼,病病歪歪的。这若是传到了小爷的耳中,那岂不反倒是显得,娘娘您虽然是空有了一番慈母之心,却并未得个好结果?平白地,便要落了旁人的不是了!”
“依奴才看,倒不如咱们也以静制动!且让他,先在那奉宸宫里,好生地,将养几日!等他那身子骨,确定是好利索了,这心里头的那点疙瘩,也解开了。到那时,娘娘您再将他风风光光地接过来,岂不是更能显出您的慈爱与体面?”
西李知道,控制住朱由检,是她日后争夺那太子妃之位的关键一步!所以,此事,绝不容有半分的闪失!她也不想要一个死掉的,或是在刚搬到自己这里,便一病不起或者不就一命呜呼的朱由检!那对她而言,非但无益,反而会惹来一身的骚!
她听了姚进忠这番话,也是觉得颇有几分道理。
于是,她便点了点头,道:“罢了。便依你所言。暂且就让他,先在那边,将养几日吧。”
她又道:“你!给本宫,将那太医给盯紧了!务必要用最好的药!最好的料!务必要让殿下尽快地好起来!”
“是!奴才遵命!”姚进忠闻言,终于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可他还没来得及高兴,却又听西李突然冷冷地,问了一句:
“等等。”
“你去时,可曾瞧见了?五殿下身边那些个刁奴,可有在背后,搬弄什么是非,说些什么不中听的话,吓着殿下了之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