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进忠一进入室内,便立刻规规矩矩地,跪倒在了地上。
他抬起头来,脸上瞬间便换上了一副充满了忧虑和心疼的表情,对着那正半躺在床榻之上、看起来虚弱不堪的朱由检,说道:
“五爷!我的小爷喂!您这是怎么了?!”
“李选侍娘娘她,一听闻您身子不适,这心里头,便如同被那热油浇过一般!是心焦得紧,食不下咽,夜不能寐啊!”
“这不!”
他指了指身后道:“特命奴才,带了些许微薄的补品,前来探望!娘娘她老人家说了,让您务必要好生静养,万事都得以您的金体为重啊!”
床榻之上的朱由检,也是配合地,用一种极其虚弱的、仿佛随时都会断了气一般的语气,有气无力地说道:“倒是……倒是让李娘娘……担心了。由检惭愧。”
“哎哟!殿下!您可千万别这么说!”
姚进忠连忙道,“娘娘她,疼爱您还来不及呢!自打小爷传话,让娘娘日后抚养殿下您之后,我们娘娘她,简直是喜不胜收啊!”
他开始了他那早已准备好的、旁敲侧击的催促:
“您是有所不知啊!我们娘娘,为了能早日将殿下您给接过去,那可是将她自己宫里头,都给翻了个底朝天啊!那最好的屋子,给殿下您留着;那最好的份例,也给殿下您备着!如今,早已是为您备下了最好的寝殿,最好的用度,只盼着能早日将您接过去,好生地,亲自伺候着您呢!“
朱由检听了,脸上也是抽了抽。
——这时代的人,还真是张口就来啊!
还不等朱由检回话,姚进忠便又对着身后那两名捧着礼盒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二人立刻便心领神会,上前将手中的东西一一地都给呈了上去!
姚进忠脸上堆着笑,指着那些包装精美的礼盒,说道:“五爷,您瞧。这些个,都是之前小爷赏赐下来的那些个名贵补品,什么人参啊、燕窝啊之类的。我们娘娘她,自个儿都舍不得用呢,都偷偷地,给您攒下来了。如今,便都拿了来,给五爷您好好地,补补身子了!”
他这话,乍一听貌似只是说了些体贴大方的话,实际是首先把西李摆在慈母的位置上,占据道德制高点!
可就在这时,那本还躺在床榻之上,不按套路出牌的朱由检,竟是突然猛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接着就是一阵咳嗽。
“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这一番突如其来的举动,不仅是将姚进忠给吓了一大跳!连侍立在一旁的高宇顺和徐应元,都是心中一惊!
朱由检却是不管不顾,他只是用小手捂着嘴,装出一副撕心裂肺的模样,在那里不停地狂咳!
高宇顺和徐应元见状,连忙上前,一个为他轻轻地拍着后背,一个为他缓缓地揉着胸口!
姚进忠也被这阵仗给吓着了,连忙道:“哎哟!五爷!五爷您可千万保重身子啊!”
朱由检在心中却是暗自冷笑:演戏?谁不会啊?!
只见他咳了半天,这才勉强地,缓过了一口气来。他那张本就“苍白”的小脸上,此刻更是因为剧烈的咳嗽,而泛起了一阵不正常的潮红!
他看着姚进忠,脸上露出一副无比感激的、仿佛是要以身相许一般的表情,断断续续地说道:
“得娘娘……如此厚爱……由检……由检真是……愧不敢当……”
“今生无以为报……只……只有……以……”
他说到这里,却像是又岔了气一般,再次“咳咳咳咳”地,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姚进忠在一旁听了半天,也没等到下文!
他原还以为,这位五殿下,总该是要说出些诸如“唯有此生尽孝娘娘,早日移宫,侍奉娘娘左右”之类的体面话来。
可结果呢?
结果这位小爷,竟是连画个饼,都不愿意了!
这边厢,高宇顺和徐应元又忙活了半天,又是递水,又是捶背的。
朱由检这才总算是,又缓了过来。只见他脸上,露出一副终于支撑不住了的、极其疲惫的模样,缓缓地,又躺回到了床上,竟是如同要立刻就睡过去一般了!
“……”
姚进忠看着眼前这一幕,彻底地,傻眼了!
这叫什么事儿啊?!
他看着那个已经昏睡过去的朱由检,又看了看那两名同样是一脸无辜的高宇顺和徐应元,只觉得自己今日,怕是真的要无功而返了!
这可如何是好?!
他急得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连忙拉住了一旁的徐应元,急切地问道:“徐老弟!五爷他这是?”
徐应元此刻,也是一脸的茫然,他哪里知道殿下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他只能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那个从头到尾,都显得是异常平静的高宇顺!
而高宇顺,看着那个正背对着众人,躺在床榻之上,小肩膀还一耸一耸的,仿佛是在强忍着痛苦的朱由检。
那双早已是见惯了宫中风雨的老眼里,竟是也忍不住地,闪过了一丝笑意。
——自家这位小爷,这演戏的本事,可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啊。
姚进忠见徐应元竟是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那个一直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老太监,心中也是觉得有些奇怪了。
按理说,这徐应元,乃是太子妃娘娘亲派的、五殿下身边的管事太监。在这偏殿之内,理应是他这个一把手说了算啊。可瞧他这架势,竟似乎还要看眼前这个老家伙的眼色不成?
他心中好奇,便也对着高宇顺,拱了拱手,试探着问道:“不知这位爷又是……?”
高宇顺见他发问,也只是不卑不亢地,还了一礼,淡淡道:“鄙人高宇顺。不过是在殿下面前,伺候左右的一个老叟罢了。”
一旁的徐应元,却已是连忙上前,替他介绍道:“姚老哥,您是有所不知啊。这位高公公,之前,乃是圣母皇太后驾前得用的人了!”
“哦?!”
姚进忠闻言,心中也是猛地一凛!
——圣母皇太后身边的人?!
他连忙再次,对着高宇顺,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哎哟!失敬!失敬!原来是高爷当面!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
他心中,也是暗暗感叹:真是水浅王八多,遍地是大哥啊!这太子妃抚养的两个皇孙,元孙那边,有王安王总管的人罩着;这五殿下这边,竟又有圣母皇太后留下的老人!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高宇顺也只是连连谦虚了几句,然后,才又将话题,引回了朱由检的病情之上。
他也是滴水不漏地,将之前那些御医的说辞,又重新编排了一遍,无外乎是“殿下因思母过度,心神耗损,又兼着秋日风寒,这才一病不起”云云。
说完了,高宇顺便又与徐应元一同恭恭敬敬地将这位西李娘娘跟前的红人,给送出了院门。
临分别之时,姚进忠看着那紧闭的殿门,故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一种恰好能让高宇顺听见的音量,看似无意地,温和地说道:
“唉……五爷他竟然病重至此!真是令人心疼啊!”
高宇顺听了,脸上也是立刻便换上了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那双老眼里,竟是瞬间便涌上了泪光,哽咽道:“是啊!还不是因为刘娘娘抛下了殿下,撒手而去吗?殿下他毕竟还小,哪里受得了这等沉重的打击?这身子骨啊自然是一下子,就垮了!”
他也是当场便跟姚进忠一同飙起了戏来!
他还嫌不够,竟是不忘,又用袖角,擦了擦那本就不存在的眼泪,继续说道:“不满姚公公您说,您今日能来,咱们殿下他都已是气色好多了呢!前几日,那更是……唉,不提也罢!不提也罢!”
姚进忠见了,也是心中暗骂:好你个老狐狸!
他知道,自己这是遇到对手了。
他也不再与他绕弯子了,直接便点明了来意:“殿下至孝无比,我等做奴才的,也是感佩在心。只是这搬迁之事,虽是小爷的恩典,可那内官监那边,还催着要销账呢!底下那些等着安排后续差事的奴才们,也一个个的,都伸长了脖子等着呢。”
“咱家也怕啊,”
他看着高宇顺,意味深长地说道:“怕这耽搁得久了,外头那些不知内情的人,反倒要嚼舌根,说咱们五爷恃宠生娇之类的混账话。又或是说咱们这些做下人的,伺候得不用心呢。说我们倒是事小,但污蔑殿下直叫人痛心疾首呀!”
高宇顺听了,却依旧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叹道:“唉……咱家也知道,此事让姚公公您为难了。可实在是,五爷他这身子吃不消啊!还请姚公公您多担待几日吧!”
姚进忠见他如此,知道再多说也是无益了。
他只得看似无意地,又补充了最后一句,那目光却如同刀子一般,扫过高宇顺的脸:
“尤其是小爷那边。若是问了起来,我家娘娘,虽是会替五爷解释。但总归是……唉,怕会因此而影响了小爷对五爷的那份眷待啊。”
他说完也不再等二人回话,便直接一拱手,转身踏步而去了!
高宇顺和徐应元,望着姚进忠那渐渐远去的背影,也是对视了一眼。
然后,二人便也立刻回到了院内,来到了朱由检的寝房之中。
只见此刻的朱由检,哪里还有半分方才那奄奄一息的模样?
他正安安静静地坐在桌案之旁,小口小口地,品尝着那些从他自家庄子里,新近送上来的应季瓜果,显得是惬意无比。
二人见了,连忙上前行礼。
高宇顺这才将方才与姚进忠的那番对话都一一地向朱由检禀报了一遍,然后才有些担忧地问道:
“殿下老奴瞧着那姚进忠怕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咱们这般一直拖延下去,怕也终究不是个事儿啊!”
“小爷那边,若是真的因此而生了嫌隙,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谁知朱由检听了,却是将手中的一块蜜瓜放下,不以为意地,笑了。
“急什么?”
“谁又乐意那么早地便去见她那张臭脸?”
他看着高宇顺眼中闪过一丝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狡黠的光芒:
“像李娘娘这般性子的人,你啊就是要磨一磨她的性子!”
“你若是事事都顺着她的意思来,那她便会真以为,你是怕了她,日后只会更加地,变本加厉!”
“先且等上一等再说。”
“万事有我。”
高宇顺和徐应元听了虽然心中还是有些不安,却也只能是躬身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