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进忠,在这东宫里头勉强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了。
他生得一副天生的笑面相,圆脸盘,笑起来眼睛便会眯成一条缝,看着便让人觉得亲近。他的腰,也似乎比旁人要软上三分,无论见到谁,总是会习惯性地,弯得比对方的品级,要再低上那么一阶。
他说话之前,那嘴角,便会先动上三分,仿佛随时都准备着,要为接下来的话,配上一副最是妥帖的笑容。
也正因如此,东宫里头的人,私下里,都送了他一个外号,叫做“姚八两面”。
八是因为他在家排行老八;而那两面,则更是将他的为人,给概括得淋漓尽致——见人说人话,见鬼递鬼钱。
正是凭着这份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本事,他才能在这吃人的深宫之内,一步步地,爬到了今日这个位置——西李选侍娘娘驾下,最是得力的管事太监。
他也历来,都奉行着一句话:“咱们这些个身子残缺的人,便也只能是将那颗完整的心思,都用在这夹缝里头,求生存了。”
只是,如今这承华宫内的缝隙,却似乎越来越窄了。
自打元孙朱由校和他那全套的班底人马,都搬到了这承华宫之后,这宫里头的局势,便瞬间不一样了!
虽然,自家主子西李,依旧是仗着太子小爷的恩宠,处处都压着那王才人一头。
可那元孙手底下的人,却个个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尤其是那个名叫魏朝的奉御,听说本就是东宫大总管王安名下的人,近来更是得了王安的青眼,竟是要入嗣王安,改名“王国”了!
更不用说,他们那一群人,个个都领着东宫各处的要职,彼此之间,盘根错节,早已是自成一派!那王安,更是对自家主子西李,向来是不假辞色,见了面,甚至连那标准的赞礼都不肯行全了!这如何能让西李不恼怒?
姚进忠知道,自家主子,如今也是焦虑不已。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王才人,因为元孙的到来,已是隐隐地,有了起势之相。这让一直都将王才人踩在脚底下的西李,又如何能服输?
西李虽然胆大跋扈,却也并非是个蠢人。她知道,要想在这场争斗之中,扳回一城,那如今风头最盛的五殿下朱由检,便是她必须得抓住的一张王牌!
这也正是她为何会不遗余力地,在太子小爷的枕边,吹了那么久的耳边风,才最终,将这五殿下的抚养权,给要了过来的真正原因!
这一切的一切,姚进忠,都明明白白地看在眼里,这就是典型的小山头主义。
所以,当今日西李让他去那奉宸宫探病之时,他这心里头,其实是“咯噔”一下的。
他知道,这差事,不好办。
咱们这位新来的五殿下,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
百日抓周显圣,乾清宫哭灵逼宫,慈宁宫巧言献宝……
这一桩桩,一件件,早就在这宫里头,传得是神乎其神了。都说他,是灵童转世,心思深沉得,根本就不像个孩子。
而自己家的主子,西李选侍娘娘,又是个什么性子?
那是眼里头,揉不得半点沙子的主儿!如今四殿下新丧不久,她心里头正憋着一股子邪火,没处发泄呢!这好不容易,小爷才将这五殿下的抚养权给了她,也算是给她一份天大的体面和补偿。
可这五殿下倒好!
竟敢拿乔!竟敢称病!
在这奉宸宫里头,赖着不走了!
这自然是让西李气得不行!
她让我来“探病”,这“探”字里头,藏着的是个“催”字,我姚进忠,又岂能不明白?
说白了,我今日此行,便是要来催他挪窝的!
只是这差事,又该如何办呢?
我姚进忠,说得好听些,是西李娘娘的管事。说得难听些,也不过就是她身边的一条狗罢了。
可如今这五殿下,却已是不同了!
他背后站着的,可是圣母皇太后和中宫皇后的影子!甚至还有当今皇爷那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青眼!便是太子小爷,如今对他,怕是也宠爱有加!
我若是今日,将他给得罪狠了,日后怕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若是我今日,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去了,办不成差事。以我家主子那说一不二的性子,怕是也少不得要赏我一顿好板子吃!
唉……
姚进忠在心中,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宫里头的奴才,就是这般的难当啊。
主子们神仙打架,遭殃的,永远都是我们这些在底下跑腿的小鬼。
我姚进忠,也不过就是想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头,活得再体面一些,再长久一些罢了。
怎么就这么难啊!
就在姚进忠心中百转千回,思索着今日该如何行事是好之时,只见那奉宸宫的垂花门内,竟是走出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太监来。
姚进忠眼尖,见那人身上穿着的,也是管事太监才有的服色,便知道,这定然是五殿下身边,如今能说得上话的人了。
他立刻便将心中所有的烦闷与算计,都给尽数收敛了起来,脸上,又重新挂上了那副招牌式的、和煦如春风一般的笑容,主动地,便迎了上去。
他先是客客气气地,对着那人行了个揖礼,声音也放得是又亲热又谦恭:“这位爷,看着面生得很。不知又该如何称呼啊?”
那人,自然便是奉了朱由检之命,出来迎客的徐应元了。
徐应元见眼前这个看起来便八面玲珑的太监,竟是这般的平易近人,心中那份最初的警惕,倒也消散了不少。他知道,眼前这位,定然便是那西李娘娘身边,如今最是得势的红人了,自然也是不敢有半分的怠慢。
他连忙也躬身回礼道:“不敢当!不敢当!姚爷客气了。某家徐应元,不才,正是之前奉了太子妃娘娘的令旨,暂在咱们五殿下身边,充个管事罢了。倒是让姚爷您见笑了。”
——这管事太监,本就不是什么正经的官职,不过是一种临时的差事而已。说白了,论起内廷的品级来,他们二人,也不过都是些寻常的太监罢了。谁也比谁,高贵不到哪里去。
两人又相互客气着,问了问是哪一年入的宫,在哪位老公公名下当过差之类的。
这一问,姚进忠便也知道了,自己竟是比这徐应元,还要早上那么一科入的宫。
他便立刻笑着,拉着徐应元的手,愈发地亲热了起来:“哎哟!这可真是巧了!如此说来,我竟是还要痴长你几岁呢!若是不嫌弃,今日,我便托大,叫你一声老弟!你也别见外,便也叫我一声老哥,如何?”
徐应元听了,更是受宠若惊!他知道,这是对方在主动地,向自己示好呢!他哪里还有不应的道理?连忙顺杆往上爬,口中是“老哥”、“老哥”地,叫个不停。
姚进忠见这关系,已是拉近得差不多了,这才将话题,引回了正事之上。
只听他脸上露出一丝关切的表情,叹道:“唉……这不是听闻,咱们五爷,近来身子不大爽利吗?可把我家里那位娘娘,给急坏了!”
“这几日啊!”
他继续说道:“我家娘娘,也是因着要日夜伺候小爷,实在是忙不开身。这不,今日才得了些许的空闲,便立刻,就命我过来瞧瞧,好生问问,五爷他究竟是得了何种症候?脉象如何啊?是那寻常的风寒积食呢?还是因思母过度,而心火郁结了?这预计又需得将养上几日,才能大安啊?”
他这一番话,问得是既详细又体贴,将一个关心儿子的慈爱庶母形象,给刻画得是入木三分!
徐应元听了,自然也不可能,将五殿下装病的实情给说了出来。他也只能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那些御医们早已是备好了的说辞,搪塞道:“唉……多谢李娘娘挂怀!殿下他不过是些许的风寒罢了。只是这病来的快,但治起来总要些时日,总需得好生静养些时日,方能痊愈。”
他又道:“方才,奴才也已是将姚老哥您来了的消息,禀报给五爷了。咱们五爷,听了之后,也是欢喜不已呢!只是如今这身子,实在是乏得很,恐不能亲自出来,迎接老哥你了。”
“哎哟!别!别!别!”
姚进忠一听这话,连忙一把抓住徐应元的手,连连道:“这可是要折了奴才的寿了啊!殿下金枝玉叶,如何能劳动他大驾?!”
徐应元一脸笑意,这也是他随便说说,花花轿子人人抬。真要朱由检亲自出来迎接那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姚进忠也看破不说破,又忙着说道:
“那咱们,快些进去,拜见五爷吧?可莫要再让五爷他,久等了!”
“是是是!老哥说的是!”
徐应元也连忙在前面带路。
跟在姚进忠身后的那两名捧着礼盒的小太监,也立刻跟了上去。
一行人来到朱由检的寝房之外,姚进忠立刻便收起了方才那副自来熟的模样。
他整了整衣冠,脸上换上了一副最为恭敬谦卑的表情,严格地遵循着宫中的礼仪,在门外三步之处,便躬身通报:
“奴才姚进忠,奉承华宫李选侍娘娘之命,特来探视五爷金安。”
只听里面,传来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道:“进来吧。”
姚进忠这才敢,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走了进去。
他一进殿,便瞧见,在那张铺着厚厚锦被的床榻之上,五殿下朱由检,正半靠在那里,脸上果然是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只见他面色略显苍白,嘴唇也有些干裂,眼神之中,更是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倦怠,仿佛真是大病了一场一般!
跟在一旁的徐应元见了,心中也是暗暗咋舌:我的天爷啊!殿下他这装病的本事,可真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连我都差点要信了!
而姚进忠,看着眼前这副景象,心中也已然是,有了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