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奉宸宫的宫门,便也成了东宫之内,一处说不清道不明的禁地。
太子跟前最得用的伴读太监邹义,倒是每日里,都会亲自前来探问一两次。
可每一次,朱由检给出的病情,却都是不一样的。
今日,是说自己“心中发慌,夜不能寐”;明日,又说是“四肢乏力,食欲不振”;后日,干脆便说自己“头晕目眩,不能见风”。
邹义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位五殿下,怕是在“装病”。
可他偏又挑不出半点的错处来!
毕竟,小孩怎么会撒谎呢,且殿下是灵童,他的病又岂是凡夫俗子所能看透的?
邹义没办法,只得是按着规矩,命太医院的御医,每日里都前来为五殿下请平安脉。
那些御医们,更是谨慎得如同猫儿一般。他们哪里敢说,这位得了圣眷的灵童殿下,是无病呻吟?一番望闻问切之后,也只能是寻了个“殿下因思母过度,以致心神耗损,需得静养”的万无一失的由头,给报了上去。
如此一来,朱由检倒是又名正言顺地,为自己争取到了几日宝贵的、可以独自思考和布局的清净时光。
不过,他虽然口中说着自己身体不适,却也从来没有真的在床上躺着。
因为没有玻璃的缘故,这宫里的房间,即便是大白天,也总是昏昏暗暗的,让他这颗现代人的灵魂,感到是极其的不舒服。所以,平日里只要得空他便会跑到院子里来,晒晒太阳,活动活动筋骨。
这一日,他正在院中。冷不丁地,却是在院子的另一头,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与他同住在奉宸宫内的傅选侍。
自打上次,因为她宫里的人造谣,而引得东厂践祚东宫之后,傅选侍与自己的生母刘氏,便也算是形同陌路了。这女人们之间的战争啊,有时候,便是这般的无声无息,却也坚决无比。
那傅选侍,显然也看见了朱由检。
她的身形,明显地,也是微微一愣。但很快,她便对着朱由检的方向,露出了一个温和的微笑。
朱由检知道,按照这宫里头的规矩,自己是该上前去,给这位庶母请安的。
在高宇顺这细心教导之下,他早已清楚,这明代宫廷之内,皇子公主的地位,与其生母的位份,是直接相关的。所谓的“子以母贵”,便是这个道理。
同时,这庶出的子女,也需得尊崇父亲的其他妾室,以示孝道和等级。
而在东宫太子的一众妾室之中,这“选侍”,乃是较高级别的封号了,要远高于自己生母刘氏,那“淑女”的位份,仅次于“才人”等少数几人。
且更不要说眼前这位傅选侍,也算是他朱由检法律意义上的庶母之一了。
他更知道,这位傅氏,乃是在生下了一位皇女之后,就被太子亲口提名,由礼部正式册封为“选侍”的。
可自己的母亲呢?
她诞下了自己这么一个被誉为“祥瑞”的皇子,为东宫挣下了那么大的体面,可到头来却依旧,只是个小小的“淑女”。
这里头的门道,朱由检如今,也是一清二楚了。
这东宫太子妾室的册封,虽然最终的决定权和仪式执行权,都属于以礼部为代表的外朝官僚体系。但这前提,却是必须得有太子本人的“提名”才行!
“也就是说……”
朱由检在心中暗叹。
“我那个便宜老爹,自始至终,便从未想过,要给我母亲一个名分!看来我母亲,还真是入不了他那双眼啊。”
他又想了想,自家父王那懦弱多疑的性子,再想想,他最为宠幸的西李,那般强势跋扈的风格。
“呃……自己便宜老爹不会是因为幼年经历爱好中带点恋强和抖吧?”
朱由检在心里默默地摇了摇头。
“算了算了,还是不想了吧。这口味还真是不好评价。”
他正自胡思乱想着,那傅选侍,也已是牵着自家女儿的手,向着这边,缓缓地走了过来。
朱由检连忙收敛了心神,脸上也重新换上了那副乖巧懂事的模样。
他主动地,向着道路的一侧,避让了开来,小小的身体,也保持着肃立的姿态,以示谦恭。
理论上来说,他乃是第五子,既非嫡,又非长。按着规矩,他在东宫的地位,本该是相对卑微的。
可谁让他先后得到了万历、中宫、李太后这三座大山的喜爱呢?
所以,他如今的地位,自然也是水涨船高,非同一般了。
但他还是恭恭敬敬地,按着这个时代的规矩来。
因为他知道,交际的第一要点,便是尊重别人,也是尊重自己。
傅选侍看着朱由检这般懂事,眼中也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她拉着自己的女儿,走到了朱由检的跟前。
待到傅选侍行至面前,朱由检便立刻,躬身作了一个标准的长揖,口中奶声奶气地说道:“朱由检见过傅娘娘。娘娘万福。”
傅选侍见了,倒也没有真的受他这个全礼。而是微微地,侧过了身子,避开了半礼,并颔首回道:“五哥儿快请起吧。莫要多礼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虽然年幼,却已然是进退有度,丝毫不见半分骄矜之气的小小皇孙,心中也是百感交集。
这孩子真是生得好啊。
粉雕玉琢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像两颗上好的黑琉璃珠子。更难得的是,这眉宇之间,竟是全无半分寻常孩童的懵懂与顽劣,反而带着一股子与生俱来的沉静与贵气。
傅选侍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旁那个,还牵着自己衣角,正好奇地打量着朱由检的女儿朱徽婧。还有抱在乳母怀中的,她为朱常洛诞下的第六子朱由栩。
她心中,没来由地,便生出了一丝酸楚。
自己的子女,自然也是千好万好。可终究还是远远比不上朱由检。
若是我当初,也能为太子爷,诞下这么一个聪慧伶俐的麟儿。
那今日,站在这奉宸宫内,享受着那无上荣光的,会不会就是我傅氏了呢?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又被她给死死地压了下去。
而在这万千思绪之中,有一件事,是她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的。
那便是这个孩子,竟是为了他那早已是病入膏肓的生母刘氏,而公然冲撞了太子殿下!
此事,早已是通过各种渠道,传遍了整个东宫。
每每想起此事,傅选侍的心中,都会涌起一股极其复杂和矛盾的情感。
太子朱常洛可以说是这东宫之内说一不二的主宰!是她们这些女人,所有荣辱富贵的来源!
别说是冲撞了,便是平日里,能在他面前,多说上几句中听的话,都已是天大的难事了。
可这个孩子竟敢为了自己的娘亲,而去顶撞他?!
那需要何等的勇气?又需要何等的孝心啊!
傅选侍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身旁那个,还牵着自己衣角,正好奇地打量着朱由检的女儿朱徽婧和尚在襁褓中的儿子。
她扪心自问:若是有朝一日,自己也落到了那刘氏一般,病入膏肓、无人问津的地步。
自己的儿女们,他们敢不敢为了自己,也去这般大闹一场呢?
她不知道。
她甚至不敢去想。
那一瞬间,她的心中,竟是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丝对自己孩子的失望,和对自己,身为母亲的惭愧。
傅选侍看着眼前这个对自己恭恭敬敬行礼的小小身影,心中那万千思绪,也只是一闪而过。她脸上立刻便换上了一副长辈对晚辈特有的充满了关切的温和笑容,开口笑道:
“哟,瞧咱们的五哥儿这精神头,可是身子利落了些了?今日竟也能在这院子里头,活动活动了?”
她这话,既是问候,也是试探。试探朱由检外界传闻所谓的灵童,究竟是真是假,都说这孩子真是神了,自己倒是逗逗他看一看。
朱由检听了,自然是脸不红,心不跳,依旧是那副模样,甚至还配合地,用小手捂着嘴,轻轻地咳嗽了两声,这才奶声奶气地说道:
“倒是让傅娘娘您担心了。”
“唉……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啊。”
“如今也只有慢慢地,调理着罢了。”
他说着,还煞有介事地,看了一眼头顶那毒辣的日头,反过来关心道:“倒是娘娘您,这是要带着七妹和六弟去往何处?如今这暑气正盛,可得仔细着些,莫要中了暑气才好。”
傅选侍看着朱由检这副一本正经、少年老成的幼童模样,只觉得是又可爱又好笑,心中对他的那份喜爱,竟是又增添了几分!
她觉得,眼前这个孩子,简直是太有趣了!完全不似寻常的孩童那般,只会哭闹和撒娇。
她温声说道:“五哥儿倒是个知道疼人的好孩子。我不过是带着他们,去东李姐姐那里,坐坐罢了。”
她说着,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对朱由检建议道:“五哥儿若是也觉得无聊,不如便也一同去?你们这些个孩子家家的,凑在一处,倒也能有个玩耍的伴儿。”
朱由检听了这话,心中也是一阵无语。
他不明白,这位傅娘娘的脑回路,究竟是怎么长的?
这说得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要让自己去帮她带孩子了?!
他自然是不愿去的。
于是,便也只能是委婉地,拒绝道:“多谢娘娘美意。只是我这身子还不爽利。怕将病气传染给了弟弟妹妹们,那可就不好了。”
傅选侍虽然听不懂那“传染”二字,究竟是何意,但也大概地,明白了他是不想去的意思。
她倒也并不生气,只是觉得这孩子的心思,实在是太过缜密了些。
她又温言地劝解了几句,说些“好生将养”、“莫要多思”之类的场面话,便也牵着自家女儿的手,转身离去了。
待到傅选侍的身影,走过了前面的拐角,朱由检,这才缓缓地,直起了那一直微躬着的身子。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傅选侍离去的方向。只见她确实正向着那东李选侍所居住的正殿走去。
想来是去找人说话,或是一同打打那消磨时光的叶子牌去了吧。
朱由检看着,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了几分感慨。
他觉得,这位傅选侍性格中有些小聪明,同时有些小活泼。但其性子倒也还算得上是豁达,就是总会找点乐子的那种人。
至少,她懂得如何在这枯燥而又压抑的宫廷生活之中,为自己,寻找到排解和乐趣。
“唉……”
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自己那位已是香消玉殒的生母,刘氏。
若是刘氏也能有这位傅娘娘一半的豁达,一半的看得开。而不是总是那般,容易钻牛角尖,凡事都憋在心里头。
或许,她也不至于,会那般英年早逝了吧。
想到此处,朱由检的心中,又是一阵发酸。
他知道,这世上,最是无用的,便是这如果二字了。
一旁侍立的高宇顺,见自家小主子,正怔怔地,盯着傅选侍离去的方向,久久不语。还以为是方才又出了什么自己未曾察觉的岔子。
他连忙上前一步,低声询问道:“五爷可是有何不妥之处?”
朱由检闻言,这才回过神来。他缓缓地,摇了摇头,道:“没什么。走吧。”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浸在这些无谓的感伤之中了。
他正准备领着人,回到自己的寝房去。
突然,只听一阵急促无比的脚步声,从院门口的方向,传了过来!
紧接着便见管事太监徐应元,竟是提着袍角,一路小跑着,气喘吁吁地,冲了过来!
他一跑到朱由检的跟前,也顾不上喘匀了气,便急声道:“五爷!五爷!西李娘娘那边的人来了!”
原来,朱由检这几日装病,为了能演得更逼真一些,也为了能给自己留出足够的缓冲和准备时间。他便特意地,派了徐应元,去那奉宸宫的宫门口门监处当个哨兵。
一旦有哪个宫里头的人,前来探病,便让徐应元,立刻跑回来,报信给他。
却不想这西李那边的人,竟是来得如此之快!
这也是朱由检意料之中的事!
他只是感叹自己这几日的清净时光,怕是就要到头了。
他甚至都来不及再多问些什么,便已听得院门口,传来了一个尖细的唱喏之声:
“承华宫李选侍娘娘驾下姚进忠奉娘娘之命,前来探望五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