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从父王朱常洛的书房出来之后,高宇顺早已是领着人,在殿外的廊下,焦急地等候着了。
他心中早已是有所猜测,小爷今日单独召见五殿下,十有八九,便是要交代五殿下日后抚养权归属的这个大问题了。
他见朱由检那小小的身影,从殿内走了出来,连忙便迎了上去,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问道:
“五爷,小爷他可曾与您分说了,日后将由哪位娘娘,来照管您?”
其实,在高宇顺的心中,早已是有了一个最佳的人选。
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和打探,他觉得,那位居住在奉宸宫素有贤名、与世无争的东李选侍,乃是最合适的人选了。其人品性端方,为人仁厚,又无子嗣,若是能由她来抚养五殿下,定然会视如己出,善待有加。
然而朱由检听了他的问话,只是缓缓地,抬起头来,那张本该是天真烂漫的小脸上,此刻,却是带着一丝与年龄极不相符的苦笑。
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说了。”
“父王让我日后便交由李选侍娘娘抚养。”
高宇顺闻言,心中一喜,还以为是自己所想的那位,连忙追问道:“敢问五爷,是哪一位李娘娘?”
朱由检看着他,脸上那抹苦涩的笑容,愈发地浓了:
“自然是承华宫那位李娘娘了。”
“什么?!”
高宇顺闻言,只觉得是五雷轰顶!他竟是想也没想,便失声惊呼了出来:
“这岂不就是羊入虎口之局吗?!”
这句话,几乎是他最直接、也最本能的反应!
他怎么也没想到!小爷竟会做出这等昏聩到了极点的决定!
那西李选侍,是何等样人?
高宇顺在这宫里头待了一辈子,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他知道,那西李,虽然也算是精明强干,却也德行有亏!其性情之严苛,手段之狠辣,功利心之重,在整个东宫之内,都是人尽皆知的!
她绝非是一个可以托付孩童的慈母!她是一个眼中只有权力和利益的、野心勃勃的竞争者啊!
将一个刚刚才失去了生母、性子本就敏感倔强的五殿下,交到她的手里去,绝非明智之举。
“小爷他怎能如此昏聩啊!”
高宇顺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甚至忍不住开始怀疑,小爷此举,是不是单纯地,就只是为了讨好那个他最为宠幸的妃子?是不是单纯地,就只是为了图自己一时的省心和方便?!
而朱由检,看着高宇顺那副震惊得几乎要失态的模样,却只是平静地,摇了摇头。
“先回奉宸宫吧。”
他说完,便也不再多言,转身,便向着殿外走去。
高宇顺只能是强自压下心中的那份震惊,连忙跟在了身后。
只是,他的心中,却已然是心乱如麻!
“完了,完了。”
他心中暗道:“圣母皇太后的临终所托,怕是真的要毁于一旦了啊!”
他知道,圣母皇太后将五殿下和那份庞大的家业,一并托付给自己,为的,便是希望这位小主子能在这深宫之中平平安安地长大成人。
可如今,这西李的宫苑,又哪里与那“平安”二字,有半分的干系?
不说别的,如今这东宫之内,太子妃之位空悬!以那西李的性子,高宇顺几乎可以肯定,她绝对会不择手段地,去争上一争的!
到那时,这整个东宫,怕是又要陷入一场纷争不休的血雨腥风之中了!
而圣母皇太后留下的那份家业,高宇顺几乎可以肯定,一旦被那西李得知了此事,她也定然会毫不犹豫地,想方设法地,将其夺过来的!
只是高宇顺的脑海之中,却又突然冒出了一个极其古怪的念头。
——若是那西李,真的争赢了,当上了太子妃。
——那五殿下,岂不就摇身一变,成了嫡出了?
可这个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便又被他给掐灭了!
他知道,以西李那狠辣的手段,她若是想要彻底地控制住五殿下,那这第一件事,便是要将五殿下身边,所有的旧人和那些可能不忠于自己的太监宫女,都给彻底地,清洗一遍!
而这个由圣母皇太后亲手安插过来的、最重要的先朝旧臣,必然会成为她眼中,最大的那根钉子!最碍事的那根肉中刺啊!
到那时,自己怕是很快,便会被她以各种各样的理由,给排挤出五殿下的核心生活圈,甚至被直接逐出东宫,发往那不知名的角落里,自生自灭!
高宇顺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是后怕!
他抬头,看了一眼走在前面,那个小小的、却又异常平静的背影。
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待在这位小主子的身边了。
朱由检走在那冰冷坚硬的宫道之上,他并未如高宇顺想象中那般,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恰恰相反,此刻的他,异常的冷静。
他当然知道,那个名叫西李的女人,究竟是个怎样的货色。
就在不久之前,他才刚刚亲眼目睹了,她是如何无缘无故,仅仅拿着一盆洗头的药水做借口,便将大哥的生母王才人,给羞辱得是体无完肤,连头都抬不起来!
那是一个刻薄、强势、恶毒,又充满了变态掌控欲的女人。
而自己那个以为为自己好的太子老爹,前脚才刚刚训斥完自己,后脚便惭愧且自作聪明的将自己亲手送给他认为比较好的女人手里抚养!只能说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老爹你的菜并不是我的菜。
对此,朱由检连吐槽的欲望,都没有了。
因为,他知道说这些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他必须立刻开始思考,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大不了!”
他在心里冷笑一声,想到:“便也陪着她,好好地,玩上一玩罢了!”
他两世为人,加起来的年纪,怕是比那个西李,还要大上不少!论起心机和手段,自己未必就会输给她!
只是他也知道,主要是在这森严的礼法框架之下,自己也不能玩得太过火了。毕竟,在名义上,她即将成为自己的养母。自己若是表现得太过忤逆,反倒会落了旁人的口实。
“看来还得多做几手的打算才行。”
他开始在心中一一地盘算起了自己手中的牌。
——圣母皇太后留给自己的那套班底,那五个各有所长的老太监,是自己绝对不能舍弃的核心力量!必须要不惜一切代价,将其保护好!
至于那个徐应元,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冷漠。他对这个首鼠两端、又贪婪无比的家伙,本就没有半分的好感。之前留着他,不过是看在他尚有些用处罢了,如今倒是没有必须保他的理由。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暂时先不去管他。是死是活,便也看他自己的造化了。毕竟,在自己尚未站稳脚跟之前,便去为了一个外人,而与即将成为自己养母的西李硬碰硬,实在是不智之举。
至于自己的乳母陆氏,朱由检倒是并不十分担心。他知道,这宫里头的乳母,皆是由司礼监下辖的礼仪房统一管理的,其身份特殊。便是西李再如何跋扈,怕是也轻易动不了她。
“所以……”
朱由检在心中,得出了最终的结论。
“其实,我只需要想办法,保住高宇顺一人,便足够了!”
“只要有高宇顺在,那李矩、王乾、李安、赵胜那四人,便也自有他,去帮着自己联络和掌控!”
“只需要以后一直保住高宇顺。”
朱由检的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
他知道,自己或许,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主意了。
他正自思忖着,却听身旁,传来了一阵几乎快要哭出来的、压抑的呻吟声。
他一回头,便瞧见,那个管事太监徐应元,正跟在自己的身后,一张脸,早已是变得如同死人一般惨白,额头上冷汗直流,整个人,都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失魂落魄。
徐应元此刻,早已是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了!
当他听闻,五殿下竟要被交由西李选侍抚养之时,他那颗本还悬着的心,便彻底地死了!
完了!
全完了!
这宫里头的任何一个奴才,都不想拥有一个强势的主子!更何况,还是一个以尖酸刻薄而闻名的主子!
他可以想见,以那西李的性子,一旦五殿下入了她的宫中,那这殿下身边,所有的旧人,都必然会被她给彻彻底底地,清洗一遍!
自己这个由太子妃娘娘亲手提拔起来的管事,怕是第一个便要被她给开刀问斩了啊!
他好不容易,才刚刚巴结上了五殿下这条大腿,眼看着,就要跟着一同飞黄腾达了。可谁曾想这圣母皇太后才刚刚断了气,自己这便又要断了另一项,更为丰厚的财源了啊!
他几乎可以肯定,自己这个管事太监的差事,怕是再也保不住了!
徐应元跟在朱由检的身后,只觉得脚下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棉花之上一般,虚浮无力。
他越想,越是后怕!
他又想起了,当初太子妃郭氏还在世之时,是如何地,将那西李选侍给压制得死死的!那西李,见了郭氏,便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如今,太子妃郭氏去了。
按照那西李睚眦必报的性子,她又岂会放过自己这个,曾经是郭氏身边得用的人?!
他几乎可以预见,自己日后的日子,怕是要过得比那浣衣局里的苦役,还要凄惨百倍了!
他正自心惊肉跳,胡思乱想,却不知不觉之间,一行人,已然是到了奉宸宫中刘氏院落的门外。
朱由检并未回那早已是人去楼空的勖勤宫,而是直接便来到了他生母刘氏,曾经居住过的这个院落。
他看着眼前这既熟悉又陌生的景象,看着那门楣之上,父王亲笔题写的凝晖二字,心中也是感叹不已。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短短的数月之间,对自己真心实意好的几位亲人——生母刘氏、嫡母郭氏、皇曾祖母李氏,竟是先后离去。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
然后,对着身旁的高宇顺,用一种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略带疲惫的语气吩咐道:
“高伴伴。”
“从今日起,我便也先在此处,歇下了。”
“你且去外面传个话。”
“便说我今日,受了惊,动了气,身子不大爽利。”
“若是有哪个宫里头的人,前来催促,或是探问的,你便都替我,先拦下了。”
“我想自己安安静静地待上几天。”
他知道,自己,需要时间。
需要时间,去消化这接二连三的打击。
也需要时间,去仔仔细细地,为自己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做好万全的谋划!
他可不想,现在就立刻,去见那西李那张垮着的死人脸!
“是,殿下。”
高宇顺躬身应下道:“老奴明白了。殿下且安心歇着便是。外头的一切,都有老奴在。”
朱由检这才点了点头,迈开步子,走进了那间他曾经无比熟悉的、母亲的寝殿。
早已在此处等候多时的乳母陆氏,一见他进来了,也是连忙迎了上来。
她看着朱由检那张毫无血色的小脸,和他那双因为悲伤和疲惫而显得有些黯淡的眼睛,心中是说不出的心疼!
“殿下……”
她红着眼圈,伸出那双粗糙却也温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朱由检的脸颊。
“您可算是回来了。这一日下来,可是累坏了吧?”
她也不再多问,只是心疼地,为朱由检宽衣解带,伺候着他洗漱。
朱由检也确实是累了。
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
他躺在那张曾经与母亲一同躺过的、冰冷的床榻之上,闻着那被褥之间,还依稀残留着的、母亲身上那淡淡的馨香。
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倦意,如同潮水一般,将他彻底地,淹没了。
几乎是头一沾到枕头,他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是那般的沉,又是那般的不安稳。
梦里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宁静的山间小村。
同时梦中总是重重叠叠的两个母亲的身影叫自己快回家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