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仪仗队伍的突然停驻,自然也引起了粥厂那边一阵小小的骚动。
原本还在排队领粥的灾民们,纷纷投来了敬畏而又好奇的目光。而那些负责施粥和维持秩序的人,脸上也都露出了几分紧张之色。
耶稣会中国副省会长,龙华民神父,此刻正站在一口大锅旁。他刚刚才用一口虽然还带着几分生硬、却也充满了激情的汉语,向面前一群刚刚领了粥、正在他面前划着十字的灾民们,宣讲完一段关于“天主之爱,泽被万民”的简短布道。
他看着那些虽然依旧面黄肌瘦,眼中却已然因为一碗热粥,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希望的灾民们,心中充满了志得意满的激情。
他觉得自己,正在行着一件无上荣光的大事。
就在这时,他的同伴,艾儒略神父却是一脸忧虑地,匆匆走到了他的身旁。
艾儒略虽然也同属耶稣会,并且对龙华民这位中国教区的会长,保持着足够的尊敬。
但在许多问题上,尤其是在传教的策略之上,他这位更深得利玛窦神父适应性策略精髓的后辈,却对龙华民近来那愈发激进的转向,感到了深深的不安。
“神父!”
艾儒略用极低的声音,急促地,却也依旧努力地保持着恭敬的语气,对龙华民说道,“请恕我直言。我们是否应当,更加谨慎地,去对待那支突然停下的皇室队伍?或者直白地说我们是否暂时停止布道?”
“尤其是那队伍之中,似乎还有年幼的皇子。”
龙华民闻言,缓缓地转过身来。他的眼中,还闪烁着方才在动员灾民们时,那种近乎于狂热的激情。
“谨慎?停止?艾儒略?”
他看着自己这位总是谨小慎微的同伴,有些不解地反问道,“为何要谨慎?这难道不正是主,赐予我们的最好的良机吗?!”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昂扬的斗志:“让他们看!就让他们看!让这庞大帝国的统治者们,都用自己的眼睛,亲眼地看一看!当他们的子民,在饥饿与死亡的边缘挣扎之时,究竟是谁,在向他们伸出援手!”
“也让他们看一看!究竟是谁?才为他们这片古老的土地,带来了真正的‘仁爱’!”
艾儒略听着龙华民这番充满了激情,却也充满了危险的言语,心中那份忧虑,更是又加深了几分!
他耐着性子,依旧是用那种商讨的、而非质疑的语气,引经据典地说道:“神父,我并非是在质疑您‘行善’这件事本身。只是……”
“只是,利奇神父他昔日,曾反复地教导过我们啊!”
艾儒略在这里,特意地,将那句利玛窦神父的教诲,用母语拉丁文给说了出来,以示郑重:
“入中国,当如绵羊潜行,而非如狮子咆哮!”
他们口中的利奇神父,便是那位伟大的传教先行者,利玛窦。同时利玛窦这个名字乃是用意大利语翻译成中文后的姓名的由来。
当年,他初入广东之时,为了能更好地融入这片古老的土地,便完全遵从了中国的习俗,将自己的姓氏rii,音译为了“利”,放在了前面;又将自己的名字atteo,按着当时的粤语音,翻译成了“玛窦”。这便是他适应中国策略的最初的体现。
艾儒略看着龙华民,眼神中充满了真诚的恳求:
“神父,您想一想!我们过去的数十年,之所以能在这片土地之上,扎下根来,其根基,便是在于赢得了那些士大夫阶层的尊重与理解啊!”
“我们让他们,首先认同了我们,是一群同样是博学多才的‘西儒’,而后,他们才有可能,去耐心地,倾听我们背后所传扬的主的福音啊!”
“我们为何要穿儒服?为何要习汉语?为何要去日夜地,研习那些艰涩的四书五经?为的不就是为了,能消除掉彼此之间的隔阂,能让他们将我们,当成可以平等对话的‘同道’吗?!”
“可如今……”
艾儒略看了一眼不远处,那支充满了威严与不确定性的皇家仪仗,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了起来。
“可如今,您这般将我们的‘善行’,如此直白地,暴露在这皇家贵胄的面前。您以为,他们看到的,会是主的‘仁爱’吗?”
“不!神父!恕我直言,以我对他们的了解!他们看到的只会是一群不知来路的西僧,在他们这天子脚下,在行着那收买人心的不轨之举啊!如同一支名为白莲教的佛教徒一般,所做之事只为叛乱做铺垫而已!”
“这与我们的初衷,岂不是背道而驰了吗?!”
艾儒略的这番话,说得是情真意切,也鞭辟入里!
然而龙华民听了,却是缓缓地,摇了摇头。
他那双蓝色的眼眸之中,闪烁着的,是一种艾儒略所不能理解的坚定。
他知道,艾儒略说的,都是对的。
但他却已不想,再等下去了。
那如绵羊般的潜行,实在是太慢了!
而他想要让这福音的火焰,以一种更猛烈、也更直接的方式,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之上,熊熊地燃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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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儒略看着龙华民那副充满了激情的、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狂热的模样,心中那份忧虑,更是又加深了几分!他知道,自己必须将话说得更重一些了!
他加重了语气,继续据理力争道:“神父,更何况近来我们过于强调那些公开的宗教仪式,追求那些直接的、看得见的民众皈依!甚至……”
他一下子停住了,似乎是在斟酌着一个更为敏感的词汇,片刻之后,才用一种近乎于沉痛的语气,继续说道:“甚至在某些方面,我们竟是急于求成,要去改变那些中国教友们,自古以来便已是根深蒂固的祭祖、敬孔之习俗!神父!此事已然是引起了京师内外,许多文人士大夫们的反感与深深的疑虑了啊!”
“保禄、李之藻他们,近来在往来的书信之中,都已是透露出了他们那深深的担忧!神父!我们正在一步步地,失去利奇神父他用尽了一生的心血,才苦心经营起来的、那份最是宝贵的信任啊!”
龙华民闻言,那双蓝色的眸子里,也是猛地一缩!他的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
“够了!”
他的语气,变得强硬了起来,甚至带上了几分严厉的呵斥!
“阿莱尼!我知道,你素来尊崇利奇神父的策略。他在他那个时代,那些入乡随俗的策略,是必要的!但如今,情况早已是不同了!我们不能永远地,都隐藏在那儒家学说之下!我们必须,要让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知道我们是谁!我们来此,究竟是为了什么!”
“妥协?!”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不屑。
“过多的妥协,只会让真理的光芒,被这些世俗的尘埃,所彻底地掩盖!”
他上前一步,用一种极其严肃的眼神,盯着艾儒略,反问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们如今,在这中国所行的这些‘祭祖’、‘敬孔’之事,若是原封不动地传回了教廷!我想在座的各位,都会被那神圣的宗教裁判所,给绑在那冰冷的十字架之上,用最炽热的火焰,活活地烧死!”
艾儒略闻言,脸色也是瞬间变得惨白!
龙华民挥了挥手,似乎是不愿再与他争论此事,他指了指不远处,那些麻木地、捧着粥碗的灾民们,语气又变得激动了起来!
“至于那些所谓的士大夫!他们的好感,固然有用。但那天国的钥匙,却并非只掌握在他们这些人的手中!你瞧瞧!你瞧瞧外面那些饥渴的灵魂!”
他又指着那些灾民,大声地说道:“正是在这些最卑微、最贫苦的人中间,这信仰,才最为纯粹!他们,会因为得到了一块救命的面包,而发自内心地,感激天主!他们的这份信仰,是何等的直接,又是何等的真诚!”
“这!这远比我们去与那些所谓的士大夫们,进行那无休无止的、关于‘天主’与‘上帝’名讳之争的哲学辩论,更能拯救他们的灵魂!”
“但是神父!!”
艾儒略见他依旧是执迷不悟,也是急了!“没有了士大夫阶层的庇护,我们在这片土地之上的一切存在,都不过是沙上之塔啊!”
“一次民间的暴动,一位地方官员的弹劾,便足以让我们数十年来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
“吸引民众,固然是重要的。但也绝不能,以开罪整个帝国的统治阶层,为代价啊!”
他又指了指不远处,那支安静得有些可怕的皇家仪仗,焦急地说道:“方才那位皇子,年纪虽小,但见其仪仗却也深知其身份尊贵无比!他的态度,在某种程度上,便代表着这宫廷未来的态度啊!我们今日,这般充满着西方色彩的、如此直接的展示,若是真的被他们,解读为了‘蛊惑民心’、‘别有所图’,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我们应当,继续保持那谦卑的、不着痕迹的慈善,而非是这般近乎于狂热的自我展示啊!”
龙华民听了艾儒略这番话,也沉默了片刻。
他的眼神,依旧是那般的坚定,但语气,却也稍稍地缓和了下来。
“阿莱尼!”
他缓缓地说道,“我理解你的担忧。你渴望安全,你渴望被接纳。但我必须,也只能,遵循我内心的信念。”
“梵蒂冈需要的,是明确无误的皈依,而不是那模棱两可的调和!我们的任务,是传播主的福音,而不是成为这中华帝国之中,另一个无足轻重的、新的哲学学派!”
他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艾儒略的肩膀,语气之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至于风险!”
“传播真理的道路,从来,便都是布满了荆棘的!”
“若是我们因为惧怕这世俗权贵的态度,而不敢去彰显天主那无上的荣光,那才是我们,最大的失败!”
“今日之事,我意已决。”
“我们必须!要让所有的人,从那高高在上的皇子,到这匍匐在地的饥民,都亲眼地看到!我基督的慈爱万民,是独一无二的!是与这世间,所有的伪善,都截然不同的!”
“这,本身便也是,最有力的证道!”
龙华民说完,便也不再理会身旁那个脸色苍白,眼中充满了无奈的艾儒略。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脸上重新换上了一副谦卑而又热情的笑容。
然后,便领着几名同样是神情激动的教士,主动地,向着朱由检那支充满了未知的皇家队伍,迎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