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由检注视着那群西方传教士,而龙华民,也同样在好奇地,打量着这支突然出现的皇家队伍。
只见队伍的前导与护卫,约有二三十人。他们皆是身着最是朴素的、毫无花纹的青色素服,腰间佩着腰刀,负责清开道路,并将那些过于靠近的闲杂人等,包括灾民在内,都给一一地呵斥驱散开来,以确保队伍的安全通行。他们的神情肃穆,动作干练,显示出了良好的训练素养。
除了这些护卫之外,仪仗的行列之中,还执着数对同样是颜色素白的旗子,上面并无任何华丽的图案,或仅有着一些简单的标识。
还有一对同样是用素青色布料制成的扇子,用以遮尘蔽日,其材质和装饰,皆是极其朴素。甚至连那些本该是彰显皇家威严的戟、殳等兵器仪仗,其木柄部分,也都保持着原木的颜色,金属的部分,更是毫无光亮可言。
龙华民在中国待了些时日,自然也知道,这便是这个古老的国度,在为家中亲长去世之时,所特有的哀悼之礼。
他将目光,投向了队伍的中心。
那里,有着十名左右的、这个国家皇室之中特有的群体——太监。有那看起来像是管事的老成之人,也有一些捧着水壶、凉茶、执着布巾等等负责日常伺候的小太监。而他们所有人,此刻,皆是身着着用最粗的生麻布制成的、宽大的“斩縗”孝服!
队伍的最后,还跟着一辆小小的马车。那车盖、车帷,也都已尽数换成了白色的棉布或是麻布,去掉了一切金银的装饰和彩色的璎珞。
只是,此刻,或许是因为天气太过炎热的缘故,这位身份尊贵的皇室成员,并未乘坐那辆马车,反而是坐在一顶更为通风透气的凉轿之中。
就在龙华民仔细观察之际,只见那队伍里头,一名看起来像是管事头目的太监,对着他,招了招手。
然后,一名小太监,便从队伍里跑了出来,径直地,来到了他的面前。
龙华民心中一凛,不敢怠慢。他连忙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对着那小太监,行了一个标准的、这个国度的揖礼,问道:“这位公公有礼了,不知有何见教?”
只见那名小太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说道:“我们五爷有话问你。跟我来吧。”
“五爷?”
龙华民的心中,猛地一跳!
他强自压下心中的那份激动与紧张,对着那小太监,再次行了一礼,便也随着他,向着那队伍的中心,走了过去。
他一边走,一边在心中,疯狂地,为自己打着气:
——“听着!隆戈巴尔迪!你不能气馁!这或许,便是天主圣意的安排!”
——“他让一位尊贵的皇子,亲身地,经历这丧母之痛!又恰恰好地,让他在此处,亲眼看见祂的仆人,正在这苦难的人间,施予着无私的援手!”
——“这正如当年,那圣海伦娜皇后的苦难,最终却引领了她的儿子,伟大的君士坦丁皇帝,皈依我主一般!”
——“这位年轻的中国皇子,他母亲的去世,是否也会成为,引导他去认识那真正的、永恒的安慰之源——吾主耶苏基督的一个契机呢?”
——“这或许,便是那中华帝国,君士坦丁时刻的前奏啊!”
此刻的龙华民,并不能完全搞清楚朱由检的真实身份和地位。但他见其仪仗,便也知道,这定然是皇室之中,一位极其重要的成员!
他心中,不由得,充满了期待!
他并没有如利玛窦神父那般,早已赢得了整个大明帝国士大夫阶层的普遍好感。他在这片土地上的传教之路,走得是步履维艰。
此刻,他不禁便用那君士坦丁大帝皈依的伟大故事,来激励着自己!
他认为,朱由检此刻,正处在丧母之痛中,其心灵,必然是开放而又脆弱的!这,正是一个可以让他聆听福音的潜在时刻啊!如同罗马历史上君士坦丁一般,因为其母亲原因可以皈依圣教!
他怀着这份激动而又复杂的心情,被那小太监,一路领到了朱由检的凉轿之前。
虽然,他方才还在与艾儒略的争辩之中,口口声声地,坚持着要用更纯粹的、更西方化的方式,来彰显主的荣光。
可此刻,当他真正地,面对着这位身份尊贵的大明皇孙之时,他还是本能地,选择了适应。
只见他恭恭敬敬地,按照大明朝最为隆重的臣属之礼,对着轿中的那个小小的身影,行了四拜礼!
行完礼后,他才抬起头来,用他那虽然还带着几分生硬,却也清晰无比的汉语,说道:
“鄙人龙华民,参见殿下!”
他抬起头,这才得以,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清了这位皇室成员。
只见那是一个约莫三岁多的小小童子。
他身上穿着的,是这个国度用来悼念至亲的缌麻孝服。
那孝服,虽然也是用未经染色的灰白色麻布制成,但其材质,却要比寻常士庶人家所穿的,要精美和柔软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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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剪得也极为合身,但周身上下,却也同样是毫无半分多余的装饰。只在他那素白的绸缎中衣之外,罩着那么一层而已。
他的头上,也只戴着一顶小小的、白色的绖巾;腰间则系着一根朴素的麻绳。
他的面容,因为悲伤而显得有些苍白,神情之中,也带着几分与年龄不符的哀戚。
但此刻,他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却正充满了无限的好奇,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而朱由检,也同样在打量着眼前这位西方传教士。
很典型的、他上辈子所熟悉的欧洲人面孔:深陷的眼窝,高挺的鼻梁,以及那微微泛黄的、带着自然卷曲的头发。
只是,他此刻,却也是身着着一件这个时代特有的、汉人士大夫的服饰——一件上下通直、宽袍大袖的松花色道服,头上,也同样是戴着一顶四四方方的方巾。
若不是他那张充满了异域风情的脸孔,任谁看了,怕是都会以为,他就是一个活脱脱的、中国的读书人。
而唯一不同的是在他的胸前,在那道服的内里,竟还挂着一副小小的、用乌木制成的十字架!
在经过了最初的、短暂的相互打量之后,朱由检终于……开口了。
他看着眼前这位深目高鼻的“西僧”,用他那奶声奶气的、却也异常清晰的童音,问出了一个让龙华民始料未及的问题:
“你是欧洲人?”
“欧洲人?”
龙华民闻言,心中是猛地一惊!
虽然“欧洲”这个词,音译得有些古怪,但他还是立刻便反应了过来!这指的不就是他们欧罗巴大陆吗?!
这位小殿下他如此之小竟然知道欧罗巴?!
龙华民强压下心中的那份震惊,连忙躬身,用一种更加恭敬的语气,回答道:“回禀尊贵的殿下!鄙人正是来自那遥远的欧罗巴,西齐里亚!”
“西齐里亚?”
朱由检听了,心中也是一愣。他对这个地名,是半点印象也没有。
于是,他又追问道:“是哪个国家?”
“国家?”
这一下,轮到龙华民感到有些头疼了。
他有些不明白,为何这位小殿下,对自己所传扬的主的福音毫无兴趣,反而对自己的来历,问得这般详细?
不过,他也只得是耐着性子,试着,用一种能让眼前这位中国贵人更容易理解的方式,来回答这个问题。
他想了想,说道:“殿下,按照鄙国人的习惯,我们的国度,名唤‘罗马’!这是一个与您的大明朝一般,古老而又伟大的国度!早在中国的秦汉时期,便已建立了!虽说中间,也偶有衰败之时,但依然屹立不倒,绵延至今!”
朱由检听了,差点没在心里翻个白眼!
“我靠!你这不是扯犊子骗鬼呢?!”
他在心里疯狂吐槽。
“还罗马?还传承至今?!我虽然历史不好,可我也知道,那罗马帝国,早就让日耳曼人给灭了!东罗马,也就是那拜占庭,也在一百多年前,就让奥斯曼给灭了!你这不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吗?!”
当然,这却是朱由检误会了龙华民了。
此时的欧洲,那后世人所熟悉的民族国家概念尚未完全崛起。威斯特伐利亚体系也尚未建立。
人们对于国家的认知,还大多停留在中世纪那种,以家族、王朝为核心的传承概念之上。
龙华民的故乡西西里岛,此时此刻,正是那强大的哈布斯堡王朝的领地之一,由西班牙的总督进行着管理。而哈布斯堡的君主,不仅是西班牙的国王,更是那名义上继承了罗马帝国法统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
只是,这哈布斯堡家族的头衔,实在是太多,也太复杂了。什么西班牙国王、那不勒斯国王、西西里国王、奥地利大公、神圣罗马帝国皇帝……
龙华民怕自己这一下子,真把朱由检给说晕了,便也只能是偷了个懒,干脆引用了其中那个听起来最高大上,也最历史悠久的罗马之名,好顺便蹭一波历史,拉近一下关系了。
朱由检见他这满嘴跑火车,心中也是不耐烦了。他干脆切换了语言模式!
只听他用一种带着几分生疏,却也还算流利的美式英语,问道:
“which untry are you fro?”
“!!!!”
龙华民在听到这句发音古怪的话时,整个人都彻底地石化了!
他愣了片刻才听懂和反应过来!
虽然这发音,带着一股子他从未听过的、极其偏远、仿佛是未曾受过半分教育的奇怪方言的味道!
但是这确确实实是英语啊!
他愣了半晌,仔仔细细地,在脑中又将那句话回味了一下。
难道这位殿下,他学的是那些终日里在海上漂泊的、粗鄙的水手们的俚语?!
最终,龙华民,得出了一个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哭笑不得的结论:
——这位中国的皇子,他所说的,似乎是一种口音极其土鳖、用词粗俗古怪、语法错误百出,还夹杂了大量他自己也完全无法理解的“黑话”的下层英国人的方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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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检此时自然是不知道。在这个时代,英语还远未曾成为后世那般,高大上的国际通用语言。
此刻的欧洲大陆,最为高雅和普遍流行的,乃是记录着上帝福音的拉丁语!其次,便是那法兰西和西班牙的语言了。
可无论这语言,是何等的古怪!
一个中国的、年仅三岁的皇子,竟然能说出欧罗巴的语言!
哪怕那只是最低劣的、最粗俗的方言!
这对于龙华民来说,都已然是是天主所赐下的、一个巨大无比的神迹与机遇了啊!!
龙华民激动得是浑身发抖,也顾不上什么汉语了,直接便用他最为熟悉的拉丁语,高声回应道:“ego su de sicilia!(我来自西西里!)”
结果却是朱由检听得是云里雾里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手舞足蹈,说着一串他完全听不懂的鸟语的西洋神父,也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看来,这跨服聊天,是没法再继续下去了。
他干脆便也放弃了这无效的沟通。
他现在,最主要的目的,其实只是想知道一件事!
于是,他又切换回了汉语,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直接问道:
“那按着你们那边的时候算。”
“此刻,是多少年?”
幸好,此刻的格里高利历法,早已在天主教地区,被广泛地采纳了。无论是那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还是那法兰西王国,皆是在1582年之后,便迅速地采纳了这套新的历法。
龙华民闻言,神情更加激动了!虽然不解,但也不敢怠慢,连忙在心中换算了一下,然后才恭恭敬敬地,用汉字,报出了那个让朱由检期待已久,也恐惧已久的答案。
“回禀殿下。”
“按着我等的历法来算。”
“今年,乃是主降生后,一千六百一十四年。”
1614年!
朱由检在心中,默念着这个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