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义独自一人,站在奉宸宫外的廊柱阴影里,任由那冰冷的夜风,吹拂着他那早已被冷汗浸湿了的脸庞。
此时因为一瞬间诸多事接连而至,太子朱常洛也很明显无心休息,此刻正在殿内焦急的等待邹义的消息。
他在脑海之中,飞快地,将方才与王太医的那番对话,每一个字,每一个细节,都仔仔细细地,过了一遍。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将所有的情绪,无论是惊惧,还是算计,都深深地,埋藏在了那张看似谦恭的、波澜不惊的面孔之下。
他知道,接下来,他要去见的,是东宫之内,唯一的主宰。而他即将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将直接关系到无数人的生死,也关系到他自己的前程!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收敛了所有的情绪,脸上重新换上了一副沉痛、惶恐,却又不敢耽误主子大事的、“忠心耿耿”的表情,这才趋步,快步向着朱常洛所在的偏殿而去。
一踏入内殿,他便“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了地上,以头触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哽咽:
“奴才邹义,叩见小爷!”
他并未等朱常洛发问,便以一种“急于汇报,却又惶恐不安”的语调,抢先开始了陈述。他的每一句话,看似都是在请罪,实则,却又将自己,给摘得是干干净净!
“奴才奉了爷的旨意,即刻便带了太医院里,最是擅长内科急症的王御医,前去诊视刘淑女了。”
“奴才去时,刘淑女娘娘她已是厥逆不省人事,那面色骇人得很!气息也是奄奄一息了……”
“奴才当时魂儿都快给吓没了!只是死死地,紧盯着王御医,恳请他务必,务必要竭尽所能!王御医他倒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当即便为娘娘施以银针救急,又开了那吊命的老山参、附子等猛药,更是亲自在旁,督着宫女们为娘娘艾灸足足忙乱了一个多时辰,是片刻也未曾停歇啊!”
——他在这里,着重强调了自己“立刻”执行、“紧盯”、“请其尽力”;以及太医的“不敢怠慢”、“竭尽所能”、“片刻未停”,将所有努力的过程都无限放大,首先便表明了:我们已经尽力了!
“托爷您的洪福,也托那天上圣母皇太后的庇佑!一番抢救之后,刘娘娘的脉象总算是暂时地,平稳了些许。人也似是而非地,有了点子反应。王御医说眼下这性命,暂时是无碍了。”
——他先是巧妙地,报出了一个“好消息”,来稳住朱常洛那本就已处在暴怒边缘的情绪。但却又在其中,谨慎地,用上了“暂时”、“似是而非”、“些许”等词语,为接下来的话,埋下了重重的伏笔。
“但是……”
邹义话锋猛地一转,将头垂得更低了,声音中,也充满了无限的无奈与后怕:
“但是王御医私下里,却是紧锁着眉头,与奴才交了个实底。他说刘娘娘此病,乃是七情内伤,骤惊骤恐,暴怒攻心,以致心脉崩绝啊!”
——他在这里,又巧妙地,将死因归结于了“七情内伤”、“骤惊骤恐,暴怒攻心”,这便将病因,引向了刘氏自身的“情绪”问题之上,而非与太子的“直接冲突”,但又用上了专业的术语进行包装,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他还说,此番救治,实乃是逆天夺命之举!是耗尽了娘娘她最后的一丝根基元气,才勉强换得了这暂时的平稳!”
“御医最后哀叹道,说娘娘的金体,如今,已是那油尽灯枯之象了。五脏的真气,早已涣散。往后便是全凭着那些参茸珍药,日日地吊着,怕也再难有回春之望了……”
“能撑多久……”
邹义说到这里,竟是“悲痛”得,说不下去了,只是伏在地上,哽咽道:“全看天意造化了。或许是一月,或许是稍长些时日……请爷您千万节哀,也早做圣断啊!”
朱常洛静静地听着,脸色,早已是变得难看到了极点!
震惊!懊悔!愤怒!烦躁!
各种复杂的情绪,如同毒蛇一般,在他的心中,疯狂地噬咬着!
他沉默了良久,良久……
才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去追究谁对谁错,而是要控制住事态!绝不能让今夜之事的半分细节,再泄露出去了!
他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在殿内急得是团团一阵乱转。
然后,他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冰冷而又疲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喝道:
“邹义!”
“奴才在!”
“传孤的旨意!今夜,在刘氏宫中当值的所有的宫女、宦官,立刻!全部给孤锁拿!集中看管起来!”
“告诉他们!淑女娘娘,乃是因为哀伤过度,思念圣母皇太后,以致旧疾复发,方才病重的!谁!要是敢在私下里,妄议一句!揣测一字!立毙杖下!绝不姑息!”
他又想了想,继续道:“那个王御医!让他就在这东宫的值房里,‘暂住’上些时日!专心为淑女调理!他所需的一应药材,你亲自去取!他的脉案,每一次,都要先拿来,给本王亲自过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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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他,八个字——‘悉心诊治,勿向外传’!治好了,孤重重有赏!可若是有什么不该说的话,传了出去!他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再传孤的话出去,告谕东宫内外:刘淑女孝思纯笃,因哀慕慈圣老娘娘圣躬驾崩,兼之近日哭临劳累,以致旧疾骤发,一病不起。孤心甚忧之,已命太医院悉心调治。”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天衣无缝!完美地利用了正在进行的国丧,将刘氏的病重,归结于了“哀悼太后”,既显得崇高,又绝对安全!彻底地,便将自己与朱由模之死对刘氏的影响,都给掩盖了过去!
邹义正准备领命下去安排,朱常洛,却又突然叫住了他。
“等等!”朱常洛看着他,问道,“此事可还有什么纰漏之处?”
他此刻,竟是有些后悔,方才安排了王安,去料理朱由模的后事了。否则,有那个心思缜密的大伴伴在此,定能为自己查漏补缺,或是提出更好的安排。
邹义闻言,心中一动,立刻便想到了最关键的一点!他连忙提醒道:
“那五殿下那边?”
“对!”
朱常洛秒懂!
他立刻道:“即日起,刘氏所居的奉宸宫,列为禁苑!加派可靠的人手,给孤死死地看住了!一应人等,只许进,不许出!所有送进去的饮食用药,都由你,亲自安排心腹去办!”
“尤其是五哥儿那边!暂时绝对!不许他知晓半分内情!更不许他前去探视!”
“他若是问起,就说他母亲,染了重病,需要静养,怕将病气,过了给他!”
“派人!将他给本王看好了!绝不许再有任何的闪失了!”
“是!奴才遵命!”
安排完这一切,朱常洛才仿佛是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瘫倒在了椅子上。
他疲惫地挥了挥手,道:“去吧!快去料理!”
邹义这才躬着身子,快步退下。
朱由检此刻,尚不知晓自己的生母,已然是命悬一线,生死难料。
他与其他所有的皇室宗亲一般都为了圣母皇太后李氏而举办的国丧大典之中。
整个大明帝国的运转节奏,似乎都因为这位老太太的离去,而彻底地改变了。
第四日,百官举哀。
在京的大小文武官员们,皆需得身着那最为沉重的斩衰丧服,亲诣这慈宁宫门之外,于每日的朝夕二时,行哭临大礼!一连三日,风雨无阻。每一次哭临,皆需得举哀十五声方可止。
而凡是入朝之时,以及在各自衙门之中视事,则需得以白布,将头上的乌纱帽裹住,垂下长长的布带;身着素服,腰间系着麻绳制成的腰绖,脚下蹬着麻鞋。待到退朝归家之后,则立刻便要换上那更为粗糙的衰服。如此,要通过二十七日之后,方能除服。
礼部更是下达了严令,将在京大小文武官员,所应服的斩衰规格,都做了详细的规定,要求务必炤礼制,绝不许有参差不一之处!
命妇举哀。
凡在京的一品至四品的文武官员命妇,则需得身穿麻布大袖圆领长衫,下着长裙,脚蹬麻鞋,头上还要戴着麻布的盖头。每日清晨,由西华门入宫,再至慈宁宫门前,行哭临之礼。同样也是一连三日方止。在此期间,绝不许佩戴任何的金银首饰,仍需素服二十七日,方能除下。
钟鸣志哀。
在京的诸大寺观,也皆需得按着规定,各鸣钟三万杵,以沉重的钟声,为这位一生笃信佛教的“九莲菩萨”,送最后一程。
天下缟素。
整个京城之内,自闻丧之日起,严禁屠宰十三日!翰林院需得连夜撰写祭文,光禄寺则要备办各样祭物。而普通的军民百姓,也需得换上素服;妇人更是不能有任何的妆饰打扮。如此,要通共二十七日方除。
甚至连那些在京的外国、四夷的使臣们,也需得按着礼部的规定,由工部为他们赶制出合乎规矩的孝服,跟随着朝中百官,一同行那哭临及祭祀的大礼!
……
整个京城内外,所有的人,仿佛都被卷入了这场宏大而又繁琐的悲伤仪式之中。
而与此同时,一道盖着皇太后印玺的“遗诰”,也由司礼监的太监们,正式地,向内外文武群臣,进行了颁布。
那遗诰之上,以李太后本人的口吻,写道:
“内外文武群臣:予以凉薄之德,有幸获侍穆宗庄皇帝于潜邸,敬慎勤勉,日夜不敢有半分懈怠于心。后又侥幸,诞育了当今的皇帝。他自冲龄便继承大统,在位四十余年,天下臣民之所以能歌颂太平盛世之福祉者,皆咸归功于其自身的启佑,予实不过是略有荣光罢了。尊养兼隆,福履纯备,我常常因此享受太过而心生畏惧。近来,身染疾病,濒于危殆,皇帝为此斋居露祷,已竭尽了孝诚。然顾念命数已定,实无可奈何,予亦可怡然大还,又有何可悲痛之处?
如今,宗社安宁,政务修举,诸如封王、大婚等大典礼,皆已有定期,儿孙满堂,我又复有何可顾虑之处呢?
唯独念及皇帝大孝,超绝古今,怕是会不免过于哀恸,实乃令我牵挂于怀。望其能顺应天变,节制哀伤,上以承天眷,下以亲贤臣,勤于图治,以求永保我大明江山的鸿基。
皇太子也应当趁此时机,勤于进学,莫要辜负了那元良之名。大小臣工,也当相互和睦,同心同德,以事皇帝。这,便是我心中倦倦不忘的至念了。
所有赦免罪犯、赈恤灾民等事,我已亲口嘱咐过皇帝了,将由他另下诏书施行。至于我的一切丧仪,都悉遵我朝历来的典制,君臣上下,皆以日易月,二十七日便可除服。不必因此而废了那郊庙百神之祀,更不必禁止中外臣民的音乐嫁娶。各地的宗室诸王,也只需遣人前来进香即可;至于那在外的文武衙门,便连进香也免了吧。
特下此诰谕,望尔等皆能恪遵而行之。”
这道遗诰,言辞恳切,情理兼备。既彰显了李太后的“贤德”与“看淡生死”,又巧妙地,为自己的皇帝儿子,进行了一番“辩护”和“劝勉”,更是不忘了,再敲打一下太子和群臣。
可以说是一篇堪称完美的“政治遗言”了。
而朱由检,在经历了最初几日的混乱之后,也渐渐地,适应了这每日里繁琐的哭临生活。
他看着眼前这黑压压的一片人群,听着那响彻云霄的哭喊之声,心中,却是说不出的平静。
他知道,一位老太太的死,对于一个庞大的帝国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不仅仅是悲伤。
更是一次权力的洗牌。
一场新的博弈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