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儿早已是哭得泣不成声,跪在地上,哽咽着回话:“回御医老爷的话。我家娘她素来便是思虑过甚的性子。自打五殿下被移宫之后,便常常是胸闷气短,这心口,也偶有刺痛。尤其是情绪激动之时,更是发作得厉害。之前,也一直是翟御医在为娘娘问诊,那脉案之上,想来也都是有记录的。”
老御医听了,心中更是了然了几分。他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今日事发之前,娘娘的情形,又是怎样?”
彩儿哭着说道:“方才,在慈宁宫听闻了四殿下的噩耗之后,娘娘她便已是坐卧不安,一直不停地落泪,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检哥儿该怎么办?’。
随后便不顾我等的劝阻,执意要去求见太子殿下。可谁曾想……”
她说不下去了,只是放声大哭:“谁曾想,这一回来,便已是……便是这般模样了!听传话的人说,是小爷动了真怒,娘娘又惊又怕,退出来的时候,不慎撞了一下,随即便痛得晕死过去了!”
“东宫秘闻……”
老御医听了这番话,心中也是一凛!他知道,此事,已然是牵扯到了太子殿下的“家务事”,他可万万不能再深问下去了!
他不再多言,屏息凝神,恭恭敬敬地跪在了刘淑女的床榻之前,伸出那三根干枯而又稳定的手指,轻轻地,搭在了刘淑女那冰冷的手腕之上。
左手寸脉:脉象沉、涩、微,几不可循!——此乃心气衰竭到了极点,心血瘀滞,已无力鼓动血脉的大危之候啊!
右手关脉:脉象弦细而滑。——此乃肝气横逆犯胃,脾胃早已失和,以致痰湿内蕴之象!
诊毕,老御医的心,已是彻底地凉了半截。他缓缓地收回手,心中凛然,已知此病,已是万难回天了!
他站起身来,正准备去向那管事的太监回话。只是,这回话的措辞,却是要极尽地谨慎!
他眼珠子乱转,心中飞速地思索着,该如何说,才能既阐明了病情,又不至于将这责任,都揽到今晚当值的自己头上。
他走到早已在殿外焦急等候的邹义面前,躬身行了一礼,脸上露出一副悲天悯人、却又无能为力的表情,沉声说道:“回禀邹公公,臣已仔细诊视过刘娘娘了。”
“观其脉证,淑女此症,乃是素有那‘怔忡’、‘心悸’的宿疾在身。此次,乃是因为大惊、大恐、大悲、大怒,五志过极,以致七情内伤啊!”
“这情志一旦剧变,首当其冲的,便是心肝二脏。那肝气骤然上逆,直冲于心,便引动了宿疾;与此同时,全身的气机,也因此逆乱,闭塞不行,最终便导致了血随气瘀,凝滞在了心脉之中!这,便是那《黄帝内经》之中,所言的‘悲哀愁忧则心动,心动则五脏六腑皆摇’啊!”
“心脉一旦瘀阻,气血便不通畅,故而便会发为这‘真心痛’!其痛,可彻于后背,发作之时,必是大汗淋漓!而心主神明,心脉痹阻,神明便会失了养,故而才会神昏不语!”
“至于那腰背撞击的外伤!”
他巧妙地将“撞柱”之事,一笔带过。
“虽说皮肉或有些许的青紫,然并非是此病的根本!那乃是娘娘在气厥昏聩之下,踉跄所致,并非是主动寻死。此番重症,究其根本,实乃是内伤七情,引发了‘真心痛’的危候啊!”
他说完,又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满是沉痛,声音也变得沙哑了起来:“此刻,娘娘的脉象,已现那‘雀啄’之状,真脏之气已泄,这已是元气彻底脱败的大凶之象了!臣虽愿竭力施救,然恐已是回天乏术了啊!唯有以那参附汤,大剂频灌,或许尚能吊住一线元气,或可延些许的时辰罢了……”
邹义一听御医这话,心里“咯噔”一下,瞬间便凉了半截!
他脸上那点客套的焦虑,立刻褪得是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沉到了极点的冷静!
他猛地一把,拉住了那个正准备拱手告辞、溜之大吉的老御医!手腕用力,几乎是将那老御医的骨头都给捏碎了!
他将其拽到殿外的廊柱阴影里,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淬了冰的刀子一般,又快又狠:
“王太医,您方才说什么?风大,咱家没听清楚。”
不等那老御医重复那句“回天乏术”,邹义立刻便打断了他,语速极快,却又字字清晰无比地,堵死了他所有的退路!
“您再仔细瞧瞧!这里面躺着的,可不是什么寻常的选侍!那是五殿下朱由检的亲娘!是咱们大明朝的‘灵童’殿下的生母!”
“那五殿下,又是谁?是万岁爷、是圣母皇太后、是皇后娘娘、还有咱们太子小爷,都挂在心尖儿上的宝贝疙瘩!”
“是,四殿下刚没了,小爷他正在气头上,是说了些重话,吓着了刘娘娘。可您想想,等小爷缓过了这股劲儿来,想起五殿下这么小就没了亲娘,他这心里头,该有多懊悔?多心疼?!到时候,他若是问起来,‘邹义,那刘淑女,当初是怎么没的啊?’你让咱家怎么回话?!说‘王太医来看过了,说了句救不活,便拍拍屁股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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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义的身体,微微地向前倾着,形成了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他的目光,如同鹰隼一般,锐利地盯着御医那瞬间变得惨白如纸的脸!
“这话,您觉得,太子小爷和日后长大了的五殿下,是会信您啊,还是会信咱家?!”
“这‘救不活’三个字,您老人家上下嘴唇一碰,说得倒是轻巧!可将来这‘见死不救’、‘怠慢疏忽’的干系,您一个人扛得起吗?!到那时,您以为,这太医院,还会出面保您不成?!”
邹义也被这老御医一晚上净想着撂挑子的行为,给彻底惹恼了!他这是在赤裸裸地威逼!也是在赤裸裸地,拉他垫背!
威逼之后,他又立刻给出了“出路”,软硬兼施。
“王御医!您可是我大明的圣手啊!您一定有办法的!”
他的语气,又变得“恳切”了起来,“人参?灵芝?千年何首乌?这宫里头,什么好药材没有?!您只管用!需要什么,咱家现在!立刻!就去叩请太子小爷的令旨,为您开库房!”
“您必须救!哪怕只是吊着她一口气,让她能熬过今晚也行!”
“您把她救回来了,哪怕只是多延了那么十天半个月的光景,让小爷他,有机会,能来弥补一二;让五殿下他,能多叫上那么几声娘!这份天大的功劳和恩情,小爷和五殿下,能忘了您?您这,不仅是在救她!也是在救小爷的心结!更是在救您自个儿的前程!救咱们所有人的性命啊!”
他最后,又退了一步,给出了一个最“稳妥”的方案:
“您现在就回去,竭尽所能,用尽您平生的所学。咱家,就在这儿守着,为您支应着一切!”
“若是天命当真不佑……”
“您也得在最终的脉案之上,给咱家写得明明白白的:‘臣,已竭尽全力,用参附若干,施针艾几何,然病入膏肓,非药石能挽也!’”
“有了这‘竭尽全力’四个字,咱们无论是对上,还是对下,才算是有个交代!”
“您要是就这么走了,那脉案之上,轻飘飘地一句‘不治’……嘿嘿……王太医,您是明白人,这里头的轻重,您自个儿,掂量掂量吧!”
邹义说完,便死死地盯着那老御医的眼睛,不再说话了。
他这一番话,可谓是将老御医所有的退路,都给彻底地,堵死了!
——不救,将来便是太子和五殿下的罪人!
——救不活,但尽力了,那便是尽忠职守!
——救活了,那更是泼天的大功劳!
与此同时,他也将自己,摆在了一个“督促救治,全力配合”的位置上。无论最终结果如何,他邹义,都已是“尽力”了。成功地,将自己从那“办事不力”的问责之中,给摘脱了出去!
老御医站在廊柱的阴影里,只觉得浑身发冷,冷汗,早已是浸透了内衫。
他知道,今夜自己怕是真的走不了了。
邹义那一番连削带打、软硬兼施的话语,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老御医王承裕给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冷汗,瞬间便浸透了他那身早已被汗水和惊惧打湿了的中衣。
他心中是一片冰凉,暗道:“苦也!苦也!此番是真的蹚了这东宫的浑水了!一个不慎,怕是真的要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啊!”
他的眼前,仿佛已经看到,日后太子殿下那震怒的质问;看到那位聪慧得近乎于“妖”的五殿下,那双充满了怨恨的眼睛自己,乃至自己的整个家族,都有可能因此而被牵连!
“这……这邹公公……这是将一把刀,死死地架在了我的脖子上了啊!”
——不救,立刻便是大罪!
——救不活,但若是尽了力,尚且还能落得个“忠心办事”的名声,或许尚有一线生机。甚至,若真如他所说,还能因此得一场造化!
“罢了!罢了!”
王承裕的心中,只挣扎了片刻。他知道,自己已经没得选了!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拼了!
王太医那张本已是血色尽失的脸上,眼神却陡然之间,变得决绝了起来!他对着邹义,重重地,行了一个大礼,声音干涩却也坚定地说道:“邹公公句句金玉良言,点醒了下官。下官惶恐!这就去竭尽全力!还请公公鼎力支持!”
说罢,他便再无半分的迟疑,转身快步返回到了刘淑女的床榻之前!
摒除一切杂念,将那宫闱之中所有的生死荣辱,都暂时地抛诸脑后!
他将全部的心神,都投入到了眼前这场与阎罗王抢命的搏斗之中!
只见他取出随身携带的针包,银光一闪,数根长短不一的银针,已然在手!
——针法救急!
他先取内关、郄门、膻中、巨阙、心俞、厥阴俞等穴为主穴!
手法之上,更是毫不犹豫地,采用了泻法!以强烈的刺激,针刺内关、郄门,以求宁心安神、宽胸理气!又速刺膻中、巨阙,以调畅心气;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针刺心俞、厥阴俞,以求振奋那即将熄灭的心阳!
他的每一次下针,都力求精准、迅捷!其目的,便是要用这种近乎于粗暴的方式,强行刺激那早已衰竭的心脉,吊住那最后的一丝生机!
一番运针之后,刘淑女那本已是微不可察的呼吸,似乎真的略微地,加深了一些!那紧紧蹙着的眉头,也稍稍地舒展开了些许。
虽然人依旧是昏迷不醒。但这却是阳气被短暂激发的迹象!
“药!”
他转过头,对着早已在一旁等候的药童,厉声喝道!
然后,他便在随身带来的纸张之上,笔走龙蛇,迅速地开下了两副药方——
“参附龙牡救逆汤”合“血府逐瘀汤”加减化裁!
这其中的用药思路,可谓是兵行险着!
君药: 选用极高年份的野生老山参,以求大补元气,复脉固脱!再配以上好的四川附子,以求回阳救逆,补火助阳!这两味药,乃是回阳救逆的核心!其用量,更是远超寻常医案的数倍之多!风险极大!但此刻,也已是别无选择了!
臣药: 用煅龙骨、煅牡蛎,以求重镇安神,收敛那早已浮越在外的阳气!再辅以丹参、川芎、桃仁、红花等药,以求活血化瘀,疏通那早已被凝滞住了的心脉!
佐使: 最后,再以一味炙甘草,来调和诸药之性!
待汤药以最快的速度煎好之后,王承裕亲自接过那碗漆黑如墨的浓稠药汁,令彩儿撬开刘淑女的牙关,用一把小小的银匙,缓缓地,将那汤药,一勺一勺地,灌了下去。
他亲自守在一旁,仔细地观察着刘淑女服药后的每一丝细微的反应,紧张得是手心里全是冷汗!
而在服药的同时,他又取来了最上等的极品艾绒,在自己的指导之下,由另一名助手,在刘淑女的关元、气海、足三里等强壮要穴之上,施行起了“隔姜灸”!
其目的,便是要借助艾灸那纯阳温热之力,温通经脉,扶助她体内那即将消散的阳气!也为那“参附汤”的虎狼药力,提供一个可以“燃烧”的基础!
……
一番忙活下来,早已是过了近一个时辰。
老御医王承裕,早已是汗透重衣,几乎要虚脱了。
他再次为刘淑女诊了脉,发现她的脉象,已从之前的“雀啄”、“屋漏”等死脉,暂时地,转为了一种虽然极其微弱,但还算得上是连续的细脉。
而她那张本已是死白如纸的面容之上,也透出了一丝极其不祥的潮红。
他知道……
人只是暂时吊住了。
他使了个眼色,一直守在殿外的邹义,立刻便走了进来。
两人一同走到殿外的廊柱阴影之下。
王承裕的声音嘶哑无比,透着无尽的疲惫和一丝恐惧,低声道:“邹公公!下官已是竭尽了所能,用了那虎狼之药,也行了那搏命之法了。”
“淑女娘娘的命暂时,是保住了。或许片刻之后,便能醒转过来。”
但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
“然其心脉之根基,已是绝了。五脏的真气,也早已涣散。此番,不过是以药力,去强行催发那一丝残存的生机,犹如那烛火将熄之时,猛地添上一勺膏油一般!虽能得那么一时片刻的光亮,实则早已是油尽灯枯之兆了啊!”
“下官斗胆直言。”
“娘娘的金体,如今,已是千疮百孔,如同那风中残烛一般。此番救治,不过是吊着时日罢了。”
“依着这脉象来推断,少则一月。多则怕也难逾五月之数。届时,必然是灯枯油尽,神仙也再难相救了。”
“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日后该如何回禀小爷和五殿下,还请邹公公,自行……拿个主意吧。”
王承裕说完,便深深地低下了头,再也不敢去看邹义的眼睛。
他交出了自己最专业的判断。
也交出了自己的命运。
将这最后的决断权,完完全全地,抛给了眼前这个,东宫之内,最有权势的太监之一。
邹义听完,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只是,他那双细长的眼眸深处,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精光。
他沉默了许刻,这才缓缓地,缓缓地,开了口:
“有劳王御医了。”
“您今日尽心竭力,咱家都看在眼里。”
“您且先回去歇着吧。该开的方子,好生开好。那脉案咱家稍后,自会派人去取的。”
这番话,便等同于是默认,并接过了王承裕,交过来的这个“底”。
也意味着,他邹义,将开始按照这个“死亡时间表”,来筹划如何向太子回话,以及如何应对,这东宫之内,接下来所有的一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