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当李进忠将家中遭灾,急需二百两银子救急,以及自己希望透过徐应元的门路去那四川谋税监手下的差事,以图将来能还上这笔人情债的来意,都一五一十地说明了之后。
徐应元那双细长的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
鱼儿上钩了!
但他面上,却并未露出半分喜色,反而皱起了眉头,脸上露出了极其为难的神色,将早已在心中排练了无数遍的、那套顺水推舟、不留把柄的戏本,给缓缓地,演了出来!
他先是长叹一口气,拍了拍李进忠的肩膀,无比痛心地说道:“哎哟喂!我的好老哥!你瞧你!怎么不早说啊!自家兄弟家里遭了这般大难,我这个做兄弟的,听了这心里头,也跟那刀割似的啊!来来来!咱们今日什么也不说了!这午膳,先照吃!哥哥你先填饱了肚子,咱们再想办法!”
他先是将一副急兄弟之所急的义气模样,给演得是足足的!
然后,他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了几分“爱莫能助”的为难之色,叹道:
“只是老哥你说的,要去那四川税监邱乘云邱公公那边谋差事,此事怕是难了啊!”
他看着李进忠,一脸惋惜地说道:“我之前,不是与老哥哥你也提过此事吗?那可是个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啊!可当时老哥你,却并未把握住啊!”
“如今!”
他摇了摇头,脸上满是遗憾。
“如今那邱公公身边空出来的那些个位子,早已是被京里头其他那些有门路的人,给盯上了!听说啊,坑位都已是预备好了!只等着来年开春,化了冻,便要一同走水路,转道汉口,再一起去四川上任了!这可真是让咱家也是爱莫能助啊!”
李进忠听了这话,心中也是一凉!他连忙放下碗筷,对着徐应元,苦苦地哀求起来,说是只要能救了家里的急,日后便是为徐爷当牛做马,也在所不惜!
徐应元见火候也差不多了,看着李进忠那副几近绝望的模样,这才“不忍心”地,再次叹了一口气,仿佛是下了什么天大的决心一般!
他竟是猛地一拍大腿,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踌躇了片刻,这才一咬牙,说道:
“罢了!罢了!谁叫你我乃是同门师兄弟呢?!今日,弟弟我,便是拼着这张老脸不要,也要为老哥哥你,去搏上一搏!”
他看着李进忠,沉声道:“你且在此处等着!我这就去找邱公公的那个掌家,徐贵徐公公,与他说说!看看此事,可还有半分转圜的余地!”
“哎哟!多谢爷了!多谢徐爷了!”李进忠见状,连忙磕头,感激涕零!
徐应元也不多言,便也装出一副急急忙忙的模样,出了门去。
李进忠便在这房间之内,是坐立不安,左等右等。直等到下午傍晚时分,那徐应元,才终于满头大汗地,回来了!
只见他一进门,便从怀中摸出了一张早已备好的汇票,“啪”的一声,拍在了桌上,气喘吁吁地说道:“老哥!成了!”
他指着那张汇票,道:“这是京城里‘源丰泰’票号出的二百两飞子!票面上,写得是清清楚楚——‘见票即兑’!哥哥你,先拿去,安顿了家人!这银子,便算是兄弟我,先垫付给你的!回头,等你到了四川那边,再补上便是了!”
“我的好兄弟啊!”
李进忠见状,再也控制不住了!他“噗通”一声,便跪倒在地,对着徐应元,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心中只觉得,自己真是交对了人了!
徐应元却是一把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脸上露出一副十万火急的表情,催促道:
“老哥!快!事不宜迟!你马上便要走!”
“什么?!”
李进忠闻言大惊道:“这么急?!”
徐应元拉着他,急道:“老哥!你想想,这衙门里的位子,那都是些萝卜坑!本就是人家花了大价钱,才买好了的!如今,你好端端地,横叉了那么一脚进去,你以为人家心里头就痛快了?咱们只有抢在他们前头,早早地到了那边,先将那坑位给占住了!后面的事,再让他们自己,去跟徐贵徐公公扯皮去吧!”
他又从袖中,摸出了一封早已写好的私信,塞到李进忠手中:“你拿着这个!这是我好说歹说,才求了徐贵徐公公,为你写的!你到了那边,只管将信交上去,便说是先头便由徐贵徐公公定好了的人,只是因为家中有事耽搁了,所以才未能与大伙儿一同上路的!”
李进忠被他这一激,再想到家中那水深火热的处境,也顾不上什么犹豫了,连忙便答应了下来!
“好!我走!我马上就走!”
他想了想说道:“只是咱家好歹,也得去与五殿下,告个别啊!”
“哎呀!来不及了!”
徐应元急道:“我已托了急信,就在那哈德门外的二条胡同口,已有车马,专程下江南赶未结冰南边去,你刚好一道去四川上任!误了一炷香的工夫,那可就误了一年啊!”
“至于五殿下那边!”
他拍了拍胸脯,“老哥你放心!我自会寻个时机,替老哥你好生分说的!你且放心去便是了!”
他又道:“我已经吩咐了车把式,哥哥你也不必再另备什么盘缠了。车上,早已是备好了干粮、雨具,可一路供你到瓜渡口换船!你快去!”
李进忠被他这一连串的安排,给彻底说服了!他心中是又感激,又感动,眼圈都红了!他连忙跑回自己的房间,将那几件破旧的衣裳,私藏的盘缠胡乱地一裹,便也再无牵挂,任由着徐应元将自己,给一路护送了出去。
待到李进忠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的尽头之后,徐应元脸上的那副情深义重的表情,才渐渐地,渐渐地,被一抹阴冷的、得意的笑容,所取代了。
他看着自己手中的那杯残酒,轻声地,自言自语道:
“老哥哥啊老哥哥……”
“这汇票,自然是真的。只可惜咱家早在票号那边,留下了暗号!这票,只认我徐应元本人的私印,不认人。”
“你啊……”
“便就老老实实地,去那四川之地,好好地享福吧!”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只觉得通体舒坦!
一个天大的绊脚石,就这么被自己,给轻轻松松地,一脚踢开了!
而这五殿下身边,最贴心的那个人,从今往后,便也只剩下他徐应元一个了!
而此刻的李进忠,早已是被徐应元那一番情深义重的安排,给彻底地感动了。更是被那“萝卜坑”有限,“富贵不等人”的说法,给催得是心急火燎,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谨慎和多疑?
他心中清楚,对于自己这等无根之人来说,世间最难割舍的,便是那份来自宗族和家庭的认可了。这不仅仅是亲情,更是一个人安身立命、魂归故里的根本!
如今,家将覆灭,宗族蒙羞,他这个在外发了迹的老二,便是全家人最后的指望!
大丈夫何患无妻?可这血脉宗亲,却是断然不能舍弃的!
他知道,自己必须也只能出京,去谋这一份足以拯救家族的生路了!
于是,他临走时也再无半分的犹豫,对着徐应元更是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兄弟!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相见之日,我李进忠,定不忘今日之恩!”
他说罢,便也不再拖沓,怀揣着那封救命的私信,急急忙忙地,便向宫外而去。
他匆匆地,先是赶回到了左安门外,那个破败的院落,与早已等候得焦急万分的侄子魏良卿汇合。
他将那张价值二百两雪花银的汇票,郑重其事地,交到了魏良卿的手中,叮嘱道:“良卿!速速将此物带回家中!先还了那高利贷,再置办些田产种子!万万不可再让人欺负了去!”
魏良卿看着手中这张足以改变整个家族命运的飞钱,早已是激动得泣不成声,对着李进忠,便要跪下磕头!
李进忠却是一把将他拉住,眼圈也红了:“好孩子!快回吧!日后好生侍奉你爹娘!”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听院外,徐应元派来护送他的车马,已经开始不耐烦地催促了起来。
李进忠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了。
他最后,又重重地拍了拍侄子的肩膀,然后便一咬牙,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便登上了那辆早已备好的、毫不起眼的青布马车。
车轮滚滚,很快,便驶离了这喧嚣的京师。
待到马车行至一处高坡之上,李进忠掀开车帘,最后一次,回望了一眼那在暮色之中,显得巍峨而又庞大的北京城。
他看着那高高的城墙,那连绵的屋脊,心中是百感交集,不由得长叹一声:
命运无常啊……
数月之前,自己还只是一个在最底层挣扎求活的、不起眼的小内侍。
却不想,机缘巧合之下,竟得了那位灵童殿下的青睐,眼看着,就要在这宫里头,熬出头了。
可谁又能想到,一封家书,一席酒宴,竟又将自己,给推向了这千里之外的巴蜀之地!
这究竟是福,还是祸呢?
那所谓的“泼天富贵”,真的就那么好拿吗?
这遥远的蜀道,崎岖难行。自己这一去,也不知道究竟还有没有命,能活着再回来了!
他想着,又回头望了一眼那紫禁城的方向。
他仿佛能看到,那个小小的、却又充满了无穷智慧的身影,正站在那高高的宫墙之上,静静地,望着自己。
“殿下……”
李进忠在心中,默默地念叨了一句:“您可千万要保重啊!”
他缓缓地,放下了车帘,也彻底地,隔绝了身后那座,充满了他的希望与不舍的京师。
前路漫漫,生死未卜。
而他,也只能是独自一人,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