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轻汉子,乍一见到眼前这个穿着体面、却没有胡须的陌生中年人,自称是自己的“二叔”,也是吓了一跳,脸上充满了警惕和怀疑。
他魏良卿,自打出生以来,可从未曾见过自己这位二叔!
只是他仔仔细细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的脸庞。
虽然他没有胡须,面皮也比乡下人要白净得多。但那眉眼,那鼻子,那脸部的轮廓竟是与自己那常年在外劳作的老爹,有七八分的相似!
再联想到,自家爹爹前些日子,收到那封从京师寄回来的信时,那副又是哭又是笑的激动模样……
魏良卿的心中,瞬间便信了七八分!
他连忙也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李进忠,便磕了一个响头,口中也试探着,喊了一声:
“二……二叔?!”
“哎!”
这一声二叔,听在李进忠的耳朵里,只觉得是这数十年来,听过的、最是动听,也最是舒坦的声音了!
一股久违的、属于家人的暖流,瞬间便涌遍了他的四肢百骸!他连忙上前,将魏良卿从地上拉了起来,激动得是话都有些说不囫囵了。
原来,李进忠自从在那勖勤宫,得了朱由检的青睐,又得了些许的赏赐之后,他便也悄悄地,托了宫中相熟的门子,往那早已断了联系的肃宁县老家,递了一封平安信回去。
他也是没想到,自己那大哥,一收到信,知道了自己不仅还活着,更是在这宫里头,得了“贵人”的赏识,便立刻就让自家这个最大的儿子,千里迢迢地,跑来京城寻自己了!
他激动之下,便拉着魏良卿,问东问西。一会儿问老娘的身子骨可还硬朗?一会儿又问大哥大嫂的日子过得如何?家里的几个弟弟妹妹,可都已成家立业了?
魏良卿毕竟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又自小未曾与这位二叔见过面,心中还存着几分生分。被李进忠这一连串热情的盘问,给搞得是手足无措,只能是问一句,便答一句,显得是拘谨得很。
李进忠说了半天,才回过味来。他一拍自己的脑门,笑道:“瞧我!瞧我这老糊涂!光顾着高兴了!良卿,你这一路过来,怕是也饿坏了吧?走!走!二叔带你先去吃顿好的!”
魏良卿这才反应过来,连忙道:“二叔,您等我一下!”
他转身又跑回那破败的茅草屋里,将自己那小小的、用一块粗布包裹着的包袱给取了出来,里面也没装着什么值钱的东西。又跑到门口,向那店家,讨回了自己那几个铜板的押金。
这才跟着李进忠,一同进了那车水马龙的左安门大街。
这条街没走几里路,便有一座香火极旺的庙宇,名唤“三义庙”。乃是万历九年所建,庙中供奉的,正是那桃园三结义的蜀汉昭烈帝刘备、关羽和张飞,以及那鞠躬尽瘁的诸葛武侯。
说到底,这庙中享受香火祭祀的主角,还是刘关张三兄弟。《三国演义》这本小说,早已是通过誊抄本、刊印本,在民间广为流传,深受追捧。就连那金圣叹,都将其列为了“第一才子书”。而思想家李贽,更是对那“桃园三结义”推崇备至,曾言道:“古称‘三友’,吾不曰直、谅与多闻,而曰‘桃园三结义’。呜呼!唯义不朽,故天地同久。”
有庙的地方,自然便有庙会。所以,这三义庙左近,便是这左安门外,最为繁华热闹的地界了。
只见街边两旁的铺面,大多都是“前店后灶”的格局。门口挂着半旧的青布帘子,灶口处正“呼呼”地冒着白汽。那跑堂的小二,一只胳膊上竟能稳稳地托着七八碗热气腾腾的面,一路在人群中穿梭,一路高声吆喝着:“借光咧——!热汤热面咧——!”,行人见了,也都纷纷给他闪出一条缝隙来。
李进忠便带着魏良卿,随意地,在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饭馆里,寻了个位置坐下。
他也不问价,直接便对着那跑堂的小二,高声喊道:“小二!先给我们俩,来两斤硬面饽饽!再来两碟子白水羊头肉!一碗杂碎汤!对了!今日是上元佳节,再来两碗元宵!要那山楂、白糖、芝麻三馅儿的!快些!”
不一会儿,菜便上齐了。那硬面饽饽,是用高粱面掺了白面,贴在炉壁之上烤得是两面焦黄,吃起来又香又顶饿。那白水羊头肉,是现从锅里捞出来,切得薄如纸片,蘸着椒盐或是蒜泥吃,十文钱一小碟,最是下酒的好菜。那杂碎汤,则是用羊肝、羊肚、羊肺等一同熬煮,汤色乳白,撒上胡椒粉,再点上几滴香醋,喝上一口,既去腥,又暖胃!
魏良卿哪里见过这等丰盛的吃食?他早已是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此刻也不再客气,敞开了肚子,便是一通狼吞虎咽,吃得是满嘴流油。
李进忠则在一旁,笑呵呵地看着他,不住地说道:“慢点吃!慢点吃!别噎着!不够咱们再点!”
直等到魏良卿吃得是心满意足,打了个饱嗝,李进忠这才开口,问起了正事:“良卿啊,你跟二叔说句实话。你这次来京城,究竟是为何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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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这话,魏良卿那张刚刚还因为吃饱喝足而显得有些红润的脸,瞬间便又涨红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是……是俺爹,让俺……来看看二叔您,过得好不好……”
“还有呢?”
李进忠追问道。
“还有……还有就是……”
魏良卿说到这里,便有些吞吞吐吐,说不下去了。
李进忠见他这副模样,也是有些急了:“你这孩子!咱们是自家人!有甚么话,是不能跟你二叔我说的?!”
魏良卿这才一咬牙,露出个大板牙,不好意思地说道:“二叔……俺……俺也不瞒您了。今年……今年咱们老家,遭了水灾!那河水一泛滥,咱们整个肃宁县,都快成一片泽国了!家里的那几亩薄田,全……全都给淹了!”
“家里头,实在是没法子了!恰好……恰好俺们那边,又赶上官府招买军马用的豆料,那价钱压得比石头还低!家里头实在是支应不开了!”
“所以……”
他说到这里,整个脑袋都快要埋到桌子底下去了,声音也小得跟蚊子哼哼似的,“所以……俺爹才让俺,来京城……来……来寻寻二叔您,看……看您这边,能不能……支应着,帮衬一把……”
李进忠听着侄子这番话,心中也是猛地一沉!
他虽然久在宫中,对外界之事不甚了解。但他怎么也没想到,家里竟然遭了这般大难!
而他更不知道的是,魏良卿口中这轻描淡写的水灾,其真实情况,要远比他描述的,还要严重上百倍!
那滹沱河一决口,浑浊的洪水便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般,肆虐而下!整个河间府地界,因其地势低洼,几乎都快成了一个天然的泄洪区!无数的村庄被淹,良田被毁,百姓流离失所,濒临破产!
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这天灾之后,朝廷催征军马豆料的差事,又恰恰好,摊派到了他们这些早已是被洪水洗劫一空的“解户”头上!
这简直就是不给人留半点的活头啊!
李进忠看着侄子那张年轻却又写满了愁苦的脸,心中也是一阵酸楚和愧疚。
他知道,北方的旱作区,本就比不得江南那鱼米之乡,亩产极低。他们那河间府,又属北直隶的南路,地势低洼不说,还多是些盐碱之地,可耕种的土地,更是相对瘠薄。实际的亩产量,又要比那京师左近的顺天府、保定府等地,再低上一个档次。
当地的官员都曾上过折子,言道:“此地百姓,每户至少需得有十五亩上下的田地,方能勉强免于饥寒。”
可如今,遭了这般大灾,怕是……
李进忠不敢再想下去。他连忙抓住魏良卿的胳膊,急切地问道:“良卿!你跟二叔说实话!家里如今到底是个什么光景了?!需要多少银两,才能周转过来?”
魏良卿被他这么一问,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瞬间便涌上了泪水!
他哽咽着,这才将家中的真实情况,一五一十地,都说了出来。
李进忠这才知道,自己那位操劳了一生的老娘,竟早在前几年,便已因积劳成疾,撒手人寰了。
如今的魏家,便全靠着自己的大哥,魏老大一个人,苦苦地支撑着!
魏老大当年分家之时,也曾分得了祖上遗留下来的五亩水浇地,还有一块宅基,一头老黄牛,三间破茅草房。
本想着,凭着这几亩薄田,只要肯下力气,总也能勉强糊口度日。
可谁曾想!
自万历三十八年秋天起,兵部便题准了,要加派“辽饷”,每亩地,要额外再加收三厘五毫的银子!紧接着,这河间府里,又因为要修那“肃宁堤”,又摊派了“堤工银”,每亩地,竟又要再添上一钱二分的税!
如此一来,魏家这五亩地,一年下来,竟是平白无故地,要多交出去一两三钱五分的银子!这笔银子,竟已是相当于,他们家原本要交的正粮额度的百分之一百四十了!
这还没完!
赋税是涨了,可那粮价,却是跌得惨不忍睹!一石的米,竟只卖得上三钱八分银子!
魏家那五亩地,即便是丰收的年头,总共的产出,也不足八石!辛辛苦苦一年下来,将该交的粮税都完清了之后,最后剩下的,竟只有堪堪三石的口粮,只够一家老小,半糠半菜地,勉强糊口!
而到了今年六月,那滹沱河又决了口!魏家那三亩地,直接便被洪水给淹了个颗粒无收!
可县衙里的那些催粮官,却是不管这些!他们依旧是按着五亩地的定额,来催缴粮税!
魏老大是实在没了法子,只能是哭着,将家中那头唯一的老黄牛,给牵到了集市之上,最终也只卖得了三两六钱的银子!
将这救命的钱,拿去纳了粮之后,手中剩下的竟是连一两银子都不到!
眼看着,马上就要进入万历四十二年的春天了。开春要买种子,要犁地;那被洪水泡过的茅草屋,也要修缮哪一样,不要花钱?
魏老大是实在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只能是去向同村的那个富户,低声下气地,借了三十两的高利贷!那利息,是月息加三!
这秋收还没到呢,那连本带利的,早已是滚成了一个他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天文数字了!
“二叔……”
魏良卿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俺爹……俺爹说了。家里前后……已是亏空了……足足有二百多两的银子了!”
“若是……若是在开春之前,还不能续上一口银子,将那高利贷给还上……怕是……怕是就只能是……诡寄逃役去做那流民了啊!”
他跪在地上,抱着李进忠的腿,放声大哭起来!
而李进忠听着侄子这番话,只觉得是五雷轰顶!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那个老实巴交的家,竟已是到了这般山穷水尽、家破人亡的地步了!
二百两银子!
他看着自己那双空空如也的手,心中只剩下无尽的冰冷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