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的相聚,总是显得那么短暂。
眼见着窗外的天色,渐渐地由明转暗,暮色四合,奉宸宫内也开始陆续地掌起了灯。刘氏心中的那份不舍,便也如同这渐渐弥漫开来的夜色一般,愈发地浓厚了起来。
她紧紧地拉着朱由检的小手,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是用那双早已蓄满了泪水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这个失而复得的宝贝儿子,仿佛要将他的每一个模样,都深深地,刻进自己的骨子里。
她知道,待会儿,勖勤宫那边的人,怕是就要来接殿下回去了。下一次再能这般母子团聚,又不知要等到何时何月了。
朱由检看着母亲那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也是一阵酸楚。他知道,自己这一走,母亲这空荡荡的奉宸宫,怕是又要恢复往日的冷清与孤寂了。
于是,他反手握住了母亲冰凉的手,仰起小脸,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带着几分撒娇意味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娘亲,今日检儿不走了!”
“检儿要陪娘亲睡!”
“什么?!”
刘氏闻言,先是一愣,随即,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瞬间便涌上了她的心头!
检儿要留下来陪自己过夜?!
这简直是她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啊!
可那份狂喜,还未曾在她心中停留片刻,便又被一股更深的担忧与不安,给迅速地取代了。
“不行!不行!”
她连忙摇着头,声音都有些慌乱了起来,“我的好孩子,这如何使得?!万万使不得啊!”
她蹲下身子,将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急切地说道:“你如今,乃是由太子妃娘娘,你嫡母亲自照管着的!这每日里的起居坐卧,都有着定数,如何能说留在外面,便留在外面?”
“你若是今夜不回去,太子妃娘娘那边,怕是会担心的!你父王他知道了,怕是也要动怒,说你不懂规矩,顽劣不堪啊!这要是给你落下了什么不好的名声,那可如何是好?!”
她越说越是害怕,越说越是慌乱。
她自然是舍不得儿子走的。可她更怕因为自己一时的“私心”,而害了儿子的“前程”啊!
朱由检看着母亲那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心中也是一阵无奈。他知道,这宫里头的规矩,早已将母亲的性子,给磨得是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了。
他轻轻地,拍了拍母亲的后背,用一种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的语气,安慰道:
“娘亲……不怕。”
他看着母亲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嫡母那边,我去说!”
“我如今可是‘灵童’!谁敢动我?”
他顿了顿,又将头轻轻地,靠在了母亲的肩上,声音也变得软糯了下来,带着几分只有在母亲面前才会流露出的委屈和依赖:
“再说我是您儿子……”
“儿子想娘亲了!要陪娘亲有何不可?”
“父王……他会懂的。”
刘氏听着儿子这番既霸道又充满了温情的话语,只觉得自己的那颗心,都要被彻底地融化了。
是啊……
她心中那根紧绷的弦,也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被儿子那番“歪理”给说服了,还是她自己的内心深处,本就无比地渴望着,能将儿子,多留在身边哪怕一晚。
或许两者皆有吧。
她看着怀中这个虽然年幼,却似乎比任何人都更懂得如何保护自己的儿子,那双早已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里,终于,也露出了一丝释然的微笑。
“好……好啊。”
她声音哽咽地,将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那今夜,检儿便陪着娘亲,好不好?”
“嗯!”
朱由检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之中,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自己今夜,怕是又“任性”了一回。
但看着母亲那张因为自己的留下,而重新绽放出光彩的脸庞,他觉得这一切,都值了。
而当晚,当徐应元派人,将五殿下今夜要留在奉宸宫歇息的消息,传回勖勤宫时,太子妃郭氏刚好精神头好了一点,正在被伺候着服用汤药!听到此消息后,也只是略微沉吟了片刻,便淡淡地回了一句:
“知道了。让底下人好生伺候着,莫要惊扰了刘淑女和五殿下歇息。”
她并未有半分的不快,仿佛这一切,也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一般。
晚膳过后,刘氏便亲自伺候着朱由检洗漱。待一切都收拾停当,母子二人便一同坐在了暖阁的软榻之上,说着些体己话。
朱由检依偎在母亲的怀中,故作不经意地,仰起小脸,用那奶声奶气的童音,问道:“娘亲之前抓药了吗?可曾看了病?”
刘氏听了儿子这般贴心的问话,心中又是一暖。她伸出手,爱怜地抚摸着朱由检头顶那撮柔软的“桃子头”,柔声安慰道:“放心吧,我的乖宝儿。太医院那边,已经有太医过来看过了。也开了方子,彩儿也去御药房将药取回来了,等会儿都会有汤药需要服用,只等温好了便喝。”
朱由检听了,心中却并未有多少放心。他如今,对这宫里头的一切,都抱着几分审慎和怀疑的态度。
他不知道,如今这宫里的看病制度,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流程?中间,又会有多少可以被人“上下其手”的环节?
于是,他便顺势,将目光投向了侍立在一旁的徐应元。
徐应元是何等的人精?他一见小殿下的目光望了过来,立刻便心领神会!他知道,这是殿下有话要问自己了!
他连忙上前一步,先是分别对着朱由检和刘氏,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然后才垂手侍立。
刘氏见状,也是有些好奇。她虽然也见过这徐应元几次,但并不十分熟悉,便开口问道:“这位是……?”
还未等徐应元自己开口,朱由检便已抢先“介绍”道:“娘亲,这是徐伴伴。是母妃,派来照看我的。”
徐应元听了这话,心中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他怎么也没想到,五殿下竟会这般抬举自己!他连忙再次跪倒在地,对着刘氏和朱由检,便是好一通表忠心的马屁,说什么“能伺候五殿下,乃是奴才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又说什么“五殿下乃天上灵童,奴才誓死护卫殿下周全”之类的话。
刘氏听了,也是心花怒放。她只当是太子妃郭氏,真的为自己儿子,安排了这么一个忠心耿耿、又会说话的奴才呢,心中对郭氏的那点芥蒂,竟也消散了不少。
她哪里知道,眼前这个看起来“服服帖帖”的徐应元,在另一个时空的历史之中,可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甚至,还曾活生生地,将朱由检未来的养母——东李娘娘,给活生生的气死!如今,却早已被她这个“灵童”儿子,给收拾得是妥妥帖帖了。
朱由检听着徐应元那滔滔不绝的马屁,也是有些不耐烦了,便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他,直接问道:“徐伴伴……宫里头看病如何看?”
徐应元一听是殿下问正事,也立刻收起了那副谄媚的嘴脸,脸上露出了郑重的神色,开始为朱由检,详细地解释起了这宫中复杂的医疗流程。
“回殿下的话,”徐应元躬身道,“这宫里头的规矩,大着呢!凡皇室宗亲,一旦发现身子有恙,便需得由贴身伺候的人员,立刻上报。”
“然后,再由您所在的宫邸的掌事太监,或是像咱们东宫这边,由当日值守的、小爷身边的管事牌子,将这病情,写成一份详细的‘揭帖’,先是呈报给宫内更高一层的管理衙门,通常,便是司礼监和文书房的那些老公公们了。”
“按着老理儿说!”
他顿了顿,继续道,“凡是事关紧要的,司礼监的掌印或秉笔,都必须得将情况,如实地奏报给当朝的皇爷,或是中宫的皇后娘娘。但若只是一些寻常的嫔妃或是下人得了病,司礼监那边,便会直接下令给太医院,命他们选派得力的太医,入宫问诊。”
“等太医来了,诊了脉,看了症,几位太医再一同议定药方,写好之后,还需得先呈送给太医院的长官,如院判、院使等人审阅,确认无误之后,才能最终定下方子。”
“而这所有的流程,从看病的日期、病情的变化、诊断的结果、开具的药方,以及当值太医的姓名,都会被仔仔细细地,分别记录在太医院的《医案》和宫廷的《起居注》之中!这可是日后要存档备查的重要档案!”
“最后,这定下的方子,才会交由咱们内廷的御药房,去按方抓药、煎煮汤药。而且啊,这御药房所用的药材,那可都是从天下各处,搜罗来的最道地、最上等的药材,绝不敢有半分的掺假!”
朱由检听完徐应元这一大套详尽的介绍,心中也是一阵惊叹!
他怎么也没想到!
如今这大明朝的内廷,竟然已经实行了如此严格的“医药分开”制度!
从诊断、开方、审方,到存档、抓药、煎药,每一个环节,都由不同的部门、不同的人来负责,互相监督,互相制约,以最大限度地,保证皇室成员的用药安全!
他可是记得,自己之前那个时空,要到2012年,才开始在全国范围内,逐步地推行类似的制度啊!
只是……
朱由检看着母亲那张依旧憔悴的脸,心中又是一阵冷笑。
他知道,这套制度,听起来,确实是完美无缺。
可若是真的能这般按部就班地,严格执行下去的话,如今这世道,这宫里头,又哪里还会有那么多的阴私和龌龊之事呢?
刘氏听了徐应元的这番话,倒是信以为真了。她点了点头,也宽慰朱由检道:“检儿,你听见了吧?这宫里头的规矩,严着呢。方才,也确是如徐伴伴所说的那般,已有太医院的刘太医和张太医,一同过来看过了。你啊,便莫要再为娘亲担心了。”
她以为儿子是真的在担心自己的病情。
可她又哪里知道,朱由检心中真正担忧的,却远非如此啊。
他知道,任何完美的制度,都抵不过叵测的人心。
而这宫里头,最不缺的,便是那早已被权力腐蚀得千疮百孔的人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