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的日子,没过几天,一个让朱由检始料未及的消息,便传了过来——他,要去上学了。
原来,是太子朱常洛,将前番在乾清宫西暖阁里,皇爷万历皇帝说的那句“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给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皇爷虽然没有明说,他口中的“英才”,指的究竟是元孙朱由校,还是五殿下朱由检。但在朱常洛看来,这分明就是皇爷在敲打自己,提醒自己要好生教导子嗣啊!
皇帝都这般“委婉”地表示了,他这个做儿子的,岂能不心领神会,赶紧将事情给办得漂漂亮亮的?
于是,朱常洛当即便下了一道谕令:皇五子朱由检,天资聪颖,慧根早具,不可耽搁。即日起,便跟着元孙朱由校,一同启蒙入学吧!
朱由检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是哭笑不得!
“我的天爷啊!”
他在心里哀嚎,“我这奶还没断利索呢!怎么就要开始上学了?!这古代的教育,也太‘卷’了吧!这简直是胎教刚结束,就要开始义务教育了啊!”
不过,吐槽归吐槽,小胳膊终究是拧不过大腿。
好在,这上学的教室,就设在勖勤宫正殿旁边的一间大书房里,离他住的偏殿,也不过是几步路的路程,倒也还算方便。
这日,天还未亮,大约是卯初二刻光景,也就是早晨5点半左右,朱由检便被乳母陆氏,从温暖的被窝里给挖了出来。
经过一番繁琐的盥洗梳栉之后,他又被套上了一身专为他这样的小皇孙定制的、小小的学服——里面是柔软的丝绸内衬,外面罩着一件大红色的纻丝罩甲,腰间还特意给他悬上了一块镀金的“长命百岁”字样的小腰牌,看起来倒是颇有几分喜庆和滑稽。
待一切都收拾妥当,朱由检便在管事太监徐应元、乳母陆氏,以及近身伺候的李进忠等人的簇拥护送之下,向着书房的方向而去。
刚到书房门口,便恰好也遇见了从另一边过来的大哥朱由校。
朱由校今日显然也是兴致缺缺,小脸上挂着几分没睡醒的慵懒,一步三晃地,由他的伴伴太监宋晋等人半推半扶着,才算是挪到了门口。
朱由检也知道,给自己这位大哥授课的,并非外朝的什么翰林大儒,而都是东宫之内,识文断字的内书堂太监。主要是那纪事太监韩本用、高永升,以及典玺局的吴进忠等人,相互交替着,教导大哥读书习字。
而今日当值的,似乎便是那位典玺局的吴进忠,以及专职负责监督朱由校习字的伴读刘良相了。
两人一见两位小殿下到了,连忙从门口迎了出来,对着朱由校和朱由检,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这是吴进忠和刘良相,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见到这位传说中的五殿下。
他们二人,自然也早已是如雷贯耳般地,听闻了这位“灵童”的种种“神迹”。此刻,见了真人,更是忍不住,都要仔仔细细地,好好打量一番。
只见这五殿下,虽然年纪尚小,身量还不及朱漆门槛高,但生得却是粉雕玉琢,眉清目秀。尤其是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竟是没有半分寻常婴孩的懵懂和胆怯,反而带着一种异于常人的平静与深邃。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任凭你如何打量,都是一副不惊不惧、波澜不惊的模样。
这孩子,果然是有些不同寻常啊!
就在吴进忠和刘良相打量着朱由检的时候,朱由检,自然也同样在打量着他们。
他看着眼前这两个向自己躬身行礼的太监,只见他们二人的年纪,瞧着也都不算太大,约莫在三四十岁之间。面皮也都是白白净净,下巴上光洁无须,声音也略显尖细。
他如今在这个时空,也算是待了些时日了。对这宫里的种种,也有了一些自己的“研究”和认知。他一看便知,眼前这两个人,定然是和他身边的那个小秦儿一样,都是自小便入了宫,在毛囊尚未完全发育成熟之时,便被净了身。如此一来,身体内的雄性激素分泌不足,自然也就不会再长出胡须了。
想到这里,他又下意识地,回头瞥了一眼,正恭敬地侍立在自己身后的李进忠。
他记得清楚,这位李进忠,就与他们不同。他是成年之后,才自己动刀入的宫。所以,他的下巴和嘴唇上,偶尔还是会冒出些许青色的胡茬,需要时常用细线绞掉,才能保持光洁。
这小小的胡须之间,便也藏着各自不同的人生际遇与辛酸啊。
朱由检心中正自感慨着,那吴进忠和刘良相,也已行完了礼,恭恭敬敬地,将他们兄弟二人,迎进了这间即将开启他们“学习生涯”的书房之内。
勖勤宫的书房,布置得是既雅致又气派。房内光线充足,正中摆着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墙壁之上,则挂着几幅据说是前朝大儒亲笔书写的“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等励志格言。
只是,在这书房的最里头,最尊贵的位置,却并未摆放什么龙椅凤座,而是设着一个庄严肃穆的香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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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案之上,供奉着一方用黑漆描金的木主牌位,上面用工整的篆体,刻着“至圣先师之位”几个大字。
这,便是儒家学派的祖师爷——孔夫子的牌位了。
朱由检知道,这大明一朝,无论是皇帝的经筵日讲,还是太子的出阁讲学,都极为尊师重教。即便是九五之尊的天子,在面对自己的讲官老师时,也需得执弟子之礼,以示对学问和师道的尊重。“帝师”二字,那可不是白叫的。
只是,这宫中太监来做老师,却又是个特殊的存在了。
只见那典玺局的吴进忠,领着朱由校和朱由检兄弟二人,并未直接走到书案前,而是先将他们,带到了那尊“至圣先师”的木主香案之前。
吴进忠和刘良相二人,先是神情肃穆地,对着那牌位,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清香,然后又退到一旁。
吴进忠这才转身,对着朱由校和朱由检,躬身说道:“元孙殿下,五殿下。今日,乃是五殿下入学启蒙之日。按照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凡读书人,入学之初,必先拜谒先师,以明尊师重道之礼。还请二位殿下,对着先师牌位,行拜谒之礼。”
朱由校对此,早已是轻车熟路。他上前一步,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冠,便对着那孔夫子的牌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拜三叩首的大礼。
朱由检也学着大哥的样子,有样学样地,在那小小的蒲团之上,跪了下去,认认真真地磕了三个头。
待他们二人行完礼,吴进忠和刘良相,却做出了一个让朱由检有些意外的举动。
只见他们二人,竟也对着那孔夫子的牌位,再次深深一揖,然后才转身,对着朱由校和朱由检兄弟二人,躬身说道:
“奴才吴进忠(刘良相),参见元孙殿下,五殿下。”
吴进忠直起身子,脸上带着几分谦恭,又带着几分郑重,缓缓地说道:“殿下,我等身为内珰,身属残缺,本无资格为人师表,传道授业。今日,不过是奉了小爷之命,暂代至圣先师,为二位殿下启蒙开讲,教习文字罢了。故而,我等断不敢执师生之礼!”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地恭敬:“日后,在这书房之内,二位殿下依旧是主,奴才依旧是仆。奴才等只敢尽心竭力,将所学所知,尽数教授给二位殿下。但凡殿下有何不明之处,随时都可垂询;若有何处,奴才等教授得不好,也请殿下随时训示。奴才等绝不敢有半分怨言。”
朱由检听了这番话,心中也是了然了。
原来如此。
他明白了,这宫中太监来做老师,地位是何等的尴尬。
他们虽然承担着“老师”的职责,却没有“老师”的名分。
他们不能像外朝的翰林讲官那般,得到皇子皇孙的“弟子之礼”。相反,他们还必须时刻谨记着自己“奴才”的身份。
这便是这深宫之中,最为残酷的、等级森严的现实。
朱由校对此,似乎也早已是习以为常。他只是老气横秋地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吴伴伴和刘伴伴,都起来吧。咱们今日学些什么?”
吴进忠和刘良相这才敢直起身子,将他们二人,引到了书案之前。
朱由校早已是对这套开场的繁文缛节感到不耐烦了。他一屁股坐到自己的座位上,随手拿起一本蒙学读物,正准备有气无力地开始今日的诵读,却听一旁的吴进忠开口了。
“元孙殿下,”吴进忠躬着身子,脸上带着一丝恭敬的笑容,说道,“今日,您且不必读书了。”
“啊?!”
朱由校闻言,简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抬起头来,那双原本还睡意惺忪的眼睛,瞬间便亮了起来,充满了惊喜:“真的假的?!吴伴伴,你可不许骗我!”
不用读书?!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啊!
吴进忠看着他那副喜不自胜的模样,也是觉得有些好笑,点了点头,确认道:“自然是真的。小爷有吩咐,今日是五殿下的启蒙之日,一切,都以五殿下为先。”
“太好啦!”
朱由校还没来得及高兴得从椅子上跳起来,吴进忠的下一句话,却又如同一盆冷水,将他那刚刚燃起的兴奋火苗,给彻底浇灭了。
只听吴进忠慢悠悠地,继续说道:
“不过读书虽免了,但这习字的功课,却是万万不能落下的。今日啊,元孙殿下,便请跟着刘公公,好生地练习一天的书法吧。”
“啊?!”
朱由校的脸,瞬间便垮了下来,那张原本还阳光灿烂的小脸上,此刻写满了“苦逼”和“生无可恋”。
练习一天的书法?!
他最最讨厌的,便是这枯燥无比的书法课了!
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悬着手腕,一笔一划地,对着那劳什子的字帖,写上几百遍,那简直比让他去灵堂里哭上一天,还要难受!
“我不要!”朱由校的小嘴一瘪,脸上露出了不情愿的表情,嘟囔道,“我还不如跟着五弟,一同读书识字呢!”
至少,那咿咿呀呀地念上几句,也比这枯坐着练字,要有意思得多吧?
谁知,吴进忠听了他这话,脸上的笑容却瞬间收敛了起来,换上了一副极其严肃的表情。
“元孙殿下此言差矣!”
他上前一步,沉声道:“万事,皆以‘正心’为本!而这书法一道,便是修身养性、砥砺心志的最好法门!古人云:‘书,心画也’。您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映照着您内心的所思所想!”
他又道:“前朝的书法大家虞世南,曾在其《笔髓论》中言:‘字,有筋骨血肉,一如人之五常’。这便是说,一个字写得好不好,不仅仅是看它外在的形态,更要看它内在的风骨和神韵!”
吴进忠看着朱由校,语气也变得语重心长起来:“奴才等,自然不求元孙殿下能有那王右军、东坡居士那般冠绝古今的书法造诣。但是殿下您身为皇长孙,日后定是要成为圣君,身负天下重任!您批阅的奏章,写下的手札,都将代表着天家的颜面!若是在这笔墨功夫上,都落了下乘,岂不是要贻笑于天下人?”
他这一番话,说得是又引经据典,又抬高了格局,将练习书法这件事,直接与“修身养性”、“天家颜面”给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
朱由校被他这一通大道理,给说得是哑口无言。虽然他心里头还是一百个不情愿,却也知道,自己今日这书法课,怕是逃不掉了。
他只能是苦着一张小脸,一脸不情愿地,被那同样是一脸严肃的刘良相,给领到了另一张稍小一些的书案之前,铺开纸,研开墨,开始了他那“悲惨”的、习字的一天。
而朱由检,则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也是一阵好笑。
他看着大哥那副“英勇就义”般的模样,心中暗道:看来,这天家的“快乐教育”,也不过如此嘛!这不也是“素质教育”和“应试教育”相结合吗?
他正想着,那吴进忠,也已满脸堆笑地,走到了他的面前,准备开始他这位灵童殿下的,启蒙第一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