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朱由检和朱由校兄弟二人,被万历皇帝亲自派来的内侍,如同宝贝一般地送回到东宫之时,夜色早已深沉。
太子妃郭氏早已命贴身大宫女明珠,在麟趾门外恭敬等候。一番交接之后,朱由检才算是又回到了自己那间位于勖勤宫右侧偏殿的寝房之中。
乳母陆氏手脚麻利地为他擦拭了手脸,又换上了一身舒适的寝衣,将他放到了那张铺着柔软锦褥的小床之上。
陆氏乃是顺天府大兴县人士,家中亦有二子三女。或许正是因为自己也是个做母亲的,她对待朱由检,除了身为乳母的责任之外,更添了几分发自内心的慈爱与敬畏。
她是这宫里头,接触朱由检时间最长的人。她也从来,未曾将怀中这个小小的婴孩,当成一个真正不懂事的小孩子来看待。
“殿下,可要就寝了?”陆氏为他掖了掖被角,柔声问道,那语气,倒像是在询问一个大人。
朱由检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躺在床上,看着头顶那绣着百子千孙图的床幔,心中却还在回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
陆氏见他躺下,又低声问道:“殿下,那是否还按着惯例,让徐公公进来?”
朱由检再次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陆氏得了示意,这才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管事太监徐应元,便已轻手轻脚地从门外走了进来。他手中,还捧着一本线装的书册。
徐应元此刻的心情,依旧是久久不能平复!
今日在乾清宫发生的一切,对他而言,简直是如同梦幻一般!皇爷竟然真的对五殿下和元孙,流露出了那般明显的喜爱和恩宠之意!
这在近些年来的内廷之中,简直就是个想都不敢想的“风向标”啊!
而他,作为五殿下身边新任的管事太监,其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他几乎可以预见,日后在这东宫之内,甚至是整个内廷之中,怕是再也无人敢轻易小觑他了!
他怀着这份激动与敬畏,走到朱由检的床榻之前,先是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然后才低声问道:“殿下,可要开始了?”
朱由检看着他,又一次点了点头。
徐应元得了命令,这才在一旁的小杌子上坐下,打开了手中的那本书。
朱由检对那些枯燥的《四书五经》,自然是提不起半分兴趣的。他让徐应元每日睡前为他做的,便是讲故事。
明代市井文化日渐发达,各种通俗小说、话本、笔记故事集也开始层出不穷。朱由检正是想通过这些最贴近民间的故事,来了解此时此刻,这个真实的大明朝的社会状况和风土人情。
今日,徐应元为他带来的,便是一本万历三十年才刚刚出版的、由一个名叫王同轨的人所创作的文言笔记小说集——《耳谈》。
徐应元清了清嗓子,便用一种抑扬顿挫的、说书人般的语调,开始讲述起了其中的第一个故事:
“话说,在前朝武庙年间,那西湖之上,有一位名唤板庵的大觉禅师,据传乃是一位得道的神僧。他曾募资建造了一座佐国寺,修建得是极为弘丽。而他建寺所用的数十万金银,竟都是靠着一个他所驱使的‘木球使者’,向各处的善男信女们化缘而来的。”
“那‘木球使者’,说来也奇,大如斗,圆如球,身上还绘着五彩的图案。它无翼而飞,无足而走。每每到了人家门口,无论是侯门戚里,还是富贾大商之家,它便会自行在地上,做出叩首之状。人们见了,都觉得神奇,笑着将这‘使者’迎进门去,争相地布施金银。”
“甚至,连那禁宫戒备森严之地,这‘木球使者’也能来去自如!宫里头的主子们,见了更是欢喜,布施得尤为丰厚,而那些守卫的黄门内侍,却根本不知道它是如何进来的。”
“如今,那板庵禅师早已示寂圆寂了,而他那个‘木球使者’,也早已朽坏了。但依旧被后人,用高高的锦垫供奉在寺中,时常还有人慕名前去观看呢!据传,昔日那昙那氏咒石出泉,皆是一时偶然,还从未有过像这‘木球使者’这般,神迹显赫的呢!列御寇曾说,西方有化人之术,灵威幻变,或许便是此类吧。”
徐应元讲得是绘声绘色,朱由检也听得是津津有味。只是,他心中的想法,却与这个时代的人,截然不同。
“神僧?木球使者?无翼而飞,不胫而走?”
朱由检在心里默默地吐槽道,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这哪里是什么神迹?这分明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设计精妙的大型‘宗教诈骗案’啊!”
在他这个拥有现代物理学基础知识的灵魂看来,这个故事的背后,隐藏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佛法神通,而是赤裸裸的科学原理!
那所谓的“木球使者”,大如斗,圆如球这不就是一个空心的木球吗?
至于那“无翼而飞,不胫而走”,甚至还能在地上“叩首”。
“不倒翁!这不就是个大型的不倒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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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由检心中豁然开朗,“在木球的底部,加上沉重的配重,比如铁块或者铅块,让它的重心降到最低。这样一来,无论你怎么推它,它都能自己晃晃悠悠地重新站起来!那所谓的‘叩首’,不就是它晃动时的形态吗?”
“至于那‘无翼而飞’,怕是更简单了!”他继续在心里分析,“要么,是那板庵和尚,精通某种机关术,在木球内部安装了极其精巧的发条或者齿轮装置,让它可以自行滚动一段距离。要么就是更高级的骗术了!”
“比如,利用磁石!在‘使者’要去的那些‘檀那’家里,提前埋设好磁石或者铁轨。那木球的底部,也嵌有对应的磁石。如此一来,利用磁石同极相斥、异极相吸的原理,便可以隔空操控木球的移动了!这对于不懂物理原理的古人来说,可不就是‘神迹’吗?!”
想到这里,朱由检更是佩服起这位名叫“板庵”的大觉禅师了!
“高啊!实在是高!这家伙,放到我那个时代,绝对是个顶级的物理学家兼传销大师啊!不仅懂得利用物理原理制造噱头,更是深谙人性!他知道,人们总是愿意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这‘木球使者’,不过是他用来打开那些富贵人家大门的‘敲门砖’罢了!”
“而这《耳谈》的作者王同轨,还有眼前这个讲得眉飞色舞的徐应元唉,说到底,还是被时代的局限性,给束缚住了想象力啊。”
他正自感慨着,思绪却又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之上。
“说起来我如今这‘灵童转世’的身份,不也正是利用了这种信息差,和他们对‘未知’的敬畏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也算是个‘神棍’吧?”
他想到这里,竟也有些自嘲地笑了。
徐应元讲得是绘声绘色,朱由检听着听着,思绪却开始飘到了别处。
他心中想的,却是另一桩事。
都说都说他那位皇爷爷,一直都有废了自己父亲,而改立福王为太子的想法。
可是从他这几次的接触下来,他发现,自己那位皇爷爷,似乎完全没有这个意思啊!
他只是单纯地,对自己那个儿子朱常洛,不亲热,不喜爱罢了。与其说是“憎恶”,倒不如说是“无视”和“嫌弃”。
而自己的父王呢?也确实是个没多少主见,性格又软弱的。
也就是说,所谓的“国本之争”,所谓的“东宫危机”,或许并没有大家想象中的那么严重?
这一切,都不过是父王和东宫众人,在这长期的打压之下,自己吓自己,杞人忧天罢了?
这个念头一起,连朱由检自己,都吓了一跳!
若真是如此,那自己这番又是“灵童”,又是“哭灵”的,岂不是用力过猛了?
他正想着,一股倦意,便渐渐地涌了上来。眼皮,也越来越沉重了……
想着想着,他便沉沉地睡去了。
徐应元见状,连忙悄无声息地停下了话头,合上书本。他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来,对着床上那个早已熟睡的小小身影,又恭敬地行了一礼,这才踮着脚尖,悄然退了下去。
陆氏走上前来,为朱由检掖好了被角,吹熄了多余的灯烛。
然后,她便在床榻旁边的地铺之上,和衣躺下,也渐渐地睡去了。
整个寝殿,都陷入了一片宁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