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阁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一个太监特有的、尖细却又中气十足的声音,响彻了整个文渊阁:
“圣上有谕——!”
话音未落,只见一名内侍,已然大步流星地迈进了阁内。来人约莫四十出头的年纪,身形中等,面皮白净,保养得极好。一双眼睛滴溜溜地乱转,透着一股子机灵与精明。此人,正是文书房掌房太监——王体乾。
他今日穿戴得也格外精神。头上戴着一顶黑漆纱三山帽,帽顶上还缀着一颗小小的红色宝石,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
身上则穿着一件大红色的云锦贴里,贴里上用金线绣着华美的宝相花图案,腰间束着一条青玉钩蠊绦环,更显得身姿挺拔,气派不凡。脚下蹬着一双粉底皂靴,走起路来,虎虎生风。
阁内众人见是他来了,皆是心中一凛!
当值的首辅大学士叶向高和中书舍人李奇,闻声也连忙从各自的值房内迎了出来。他们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便要对着王体乾方向,撩起官袍,准备行跪拜接旨的大礼。
叶向高毕竟是年事已高,动作之间,难免有些迟缓。他颤颤巍巍地,还需要旁边的书吏搀扶着,才能缓缓跪下。
王体乾见状,连忙上前一步,虚扶了一下,脸上也堆起了恭敬的笑容,传话道:“叶阁老且慢!皇上口谕,特意体恤阁老年高体迈,命您不必跪拜接旨,起身听谕便是。”
“臣叩谢圣上隆恩!”叶向高听了,心中也是一暖。
他知道,这虽是皇上的一句客套话,却也是一份难得的体面。他这才在旁人的搀扶下,缓缓站直了身子,只是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一旁的李奇等人,则早已是恭恭敬敬地跪伏在地。
王体乾清了清嗓子,朗声宣读道:
“口谕:朕念上天有好生之德,前番星象示警,意在修省。又感皇孙纯孝,不忍其祖母灵柩久淹。更念及皇太子不易,及其母王氏诞育储君之功。兹特降恩旨,命内阁即刻传谕,会同礼部、工部、钦天监等衙门,为故皇贵妃王氏,择一良辰吉日,举行发引大典!一应丧仪,皆从厚典,不得有误!钦此!”
“轰——!”
这道谕旨,如同一声惊雷,在叶向高和李奇等人的耳边,轰然炸响!
成了!
竟然真的成了?!
叶向高躬身听完旨意,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沸腾了起来!
他那双因为年老而略显浑浊的眼睛里,此刻竟是精光四射,迸发出了难以置信的狂喜!
为了此事,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与皇上明争暗斗,反复拉锯了数月之久!上了多少道奏疏?挨了多少次“留中”的冷遇?他甚至都一度以为,此事怕是要拖到天荒地老,成为一桩悬案了!
可谁曾想,就在今日,就在他们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圣上竟然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松了口?!
“臣领旨!我皇圣明烛照,仁孝治天下!实乃社稷之幸!万民之福也!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叶向高激动得是声音都有些颤抖了,连忙再次躬身,对着圣旨的方向,行了大礼。
跪在地上的李奇等人,也是又惊又喜,连忙跟着山呼圣明。
待宣读完旨意,王体乾脸上的那副公事公办的严肃表情,瞬间便如同春风化雪一般,融化了。他小扶起旁边的李奇,然后便满脸堆笑地,极为热情地,向叶向高拱了拱手:
“哎哟喂!叶阁老!可喜可贺啊!这桩大事,扰攘了这么些时日,今日总算是了了!咱家在这儿,也替皇爷、小爷高兴!”
他这番话说得,是又亲热又贴心,仿佛他也是为了此事而奔走了许久一般。
到了万历年间,宫中的禁令也渐渐宽弛,凡是文书房的管事太监,俱都可以与外廷的官员有所结识往来,以方便传递消息。
王体乾身为文书房的掌房,每日里往来于通政司、内阁和司礼监之间,可以说是内廷与外朝之间最重要的“传声筒”之一,与叶向高、李奇等人,自然也是熟络得很。
叶向高此刻心情大好,也是客气地笑道:“哪里哪里,此事还多亏了王公公从中周旋,及时传递圣意啊。若非王公公辛劳,怕是我等还要再等上些时日呢。”
他自然知道,王体乾未必真的出了什么力,但这等场面上的客气话,却是少不了的。
“不敢当!不敢当!”
王体乾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咱家不过是个跑腿传话的奴婢罢了!能为皇上和叶阁老分忧,那是咱家天大的福分!”
他二人又相互客气了一番。
这时,那一直恭敬地跪在地上的中书舍人李奇,也已站起了身。他连忙上前,先是对着叶向高行了一礼,然后才对着王体乾,恭恭敬敬地作了个揖:“晚生李奇,见过王公公。”
这李奇,虽然只是个职位不高的中书舍人,每日里做的,也都是些抄抄写写、跑腿打杂的活计。但阁内的众人,却都不敢小觑于他。无他,只因他有个好爹,其爹李汶虽已故去,但留下的人脉还是挺广的。
王体乾见了李奇,更是热情,主动上前扶住他的胳膊,笑道:“哎哟!李舍人!快快请起!咱们都是自家弟兄,何须如此多礼?您这般客气,可就是折煞咱家了!”
他那副亲热的模样,倒像是真的将李奇当成了自家兄弟一般,看得一旁的几个书吏是目瞪口呆。
王体乾对着李奇,那是左一个“自家弟兄”,右一个“莫要折煞”,拉着他的手,说得是唾沫横飞,那副亲热的模样,倒像是真的将李奇当成了自家失散多年的亲兄弟一般。
这番过度的热情,虽然让李奇有些受宠若惊,却也让一旁看着的叶向高,眉头不着痕迹地,微微蹙了一下。
他知道,王体乾此人,虽然机灵,但也素来有些柔佞,行事略显阴沉。今日得了这么一个大好消息,又见自己和李奇在此,便忍不住想要卖个好,拉近一下关系。
只是,这内外交通,虽已是常态,但毕竟君臣有别,内外有分。他一个内廷的掌房太监,与中书舍人,这般“不分彼此”地称兄道弟,若是被那些科道的言官们瞧了去,怕是又要生出些“内监干政,与外臣勾结”的是非来了。
于是,叶向高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打断了王体乾那滔滔不绝的话语。
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和的笑容,只是语气之中,却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疏离和提醒:“王公公辛苦了。今日之事,确实是国朝大喜。只是,阁内事务繁忙,我等也就不多留公公了。还请公公早些回宫复命,免得皇上挂怀。”
他这话,说得是既客气又得体。既表达了送客的意思,又没有半分失礼之处,其中的分寸,拿捏得是炉火纯青。
王体乾是何等的人精?他一听叶向高这话,瞬间便明白了!
是啊!自己方才,确实是有些太过明显了,太过热情了些!这要是让有心人瞧了去,传到皇上耳朵里,说自己与外廷阁臣们勾勾搭搭,那可是吃不了兜着走的大罪啊!
他后背上瞬间便沁出了一层冷汗,脸上的那股子亲热劲儿,也立刻收敛了七八分。
他连忙松开拉着李奇的手,对着叶向高躬身一揖,脸上露出一副幡然醒悟的惶恐表情,自辩道:
“哎哟!瞧咱家这张嘴!都是咱家的不是!叶阁老教训的是!”
他又道:“实不相瞒,咱家方才也是因为听闻了这关于王皇贵妃的发引喜讯,心中实在是替皇上高兴,替太子小爷高兴,替咱们这阖宫上下都高兴!这一时喜不自胜,便有些失了分寸,忘了礼数!还望叶阁老和李舍人,千万莫要怪罪!”
他这番话说得,是将所有的“失礼”,都归结于了对皇家的“忠心”和“喜悦”之上,实在是推脱的干干净净!
叶向高见他如此一点就透,又给自己找了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台阶下,心中也是暗暗点头。他知道,这宫里头能得势的人,果然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他也就不再多言,只是笑着摆了摆手道:“王公公言重了。公公忠心可嘉,我等又岂会怪罪?公公请吧。”
“是,是。那咱家便先告辞了。”
王体乾如蒙大赦,连忙再次行礼,这才领着人,匆匆地退出了文渊阁。
看着王体乾离去的背影,李奇这才凑到叶向高身边,低声笑道:“阁老,这位王公公,倒真是个有趣的人。”
叶向高抚着自己的长髯,看着殿外背影,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缓缓地说道:
“宫里头的人,哪个不有趣呢?且他也不是有趣,而是急了。”
“急了?”李奇闻言,有些不解。
叶向高转过头,看了一眼自己这位虽然聪明,却终究还是涉世未深的后生,眼中闪过一丝教导的意味,悠悠地说道:
“是啊。你瞧这天下间的读书人,不知凡几?十年寒窗,悬梁刺股,最终能通过科举,杀出一条血路,入得这仕途的,可谓是千军万马,独过木桥啊!我辈士大夫,即便是一时不得圣眷,或是被贬谪外放,只要胸中有丘壑,手中有笔墨,终究还是有几分安身立命的根本,也还有那青史留名的指望。”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声音也低沉了几分:
“可这宫中的内珰,却不一样了。”
“他们无根无后,所有的荣华富贵,所有的身家性命,都只系于圣上的一念之间。圣上今日高兴了,便可让他们一步登天,权倾朝野;明日若是不快了,也同样可以让他们瞬间便跌落尘埃,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啊,他们这些人,比我们,更怕失宠,也更急于固宠。”
李奇听了,也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叶向高这才将话点透:“方才那王体乾,之所以会那般失态,看似热情过度,实则是他心中的焦虑啊。”
“你想想,近来宫中,谁的风头最盛?还不是那个同出自文书房而刚刚接掌了东厂的卢受?先提为秉笔,在擢升东厂提督。这般恩宠,谁人见了不眼红?”
“这王体乾,虽然也是文书房的人,但与卢受一比,终究还是差了一截。他今日前来传旨,好不容易见了我等外朝重臣,自然是想着要多结下一份善缘,多铺一条后路。他这是被卢公公的高升,给刺激到了啊!”
叶向高说完,便不再多言,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烛火,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感慨。
这大明朝,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无论是士大夫,还是那身体残缺的内监。
每一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生存和欲望,而拼命地挣扎着,算计着。
这,便是人性啊。
李奇听完首辅这番鞭辟入里的分析,只觉得后背上都沁出了一丝冷汗。他原以为,自己看透了王体乾的“有趣”,便已是高明了。却不想,在老师眼中,这背后,竟还隐藏着这般深刻的人心博弈和权力焦虑。
他看着自己这位阁老那看似浑浊,实则洞若观火的眼睛,心中也是生出了无尽的敬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