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体乾那略带几分仓惶的身影,消失在文渊阁外的夜色之中时,他脸上那副谦恭热情的笑容,也瞬间便被一种冰冷的阴鸷所取代。
他一言不发地坐上软轿,一路穿过重重宫门,最终,来到了位于慈宁宫外墙东侧小门之南的院落——文书房。这里是大明帝国内廷之中,所有文书往来的中转之地。能在此处当差的,无一不是内廷之中,识文断字、心思机敏的“文化人”。而王体乾,便是这文书房的掌房太监。
回到自己那间陈设考究的值房之内,他屏退了所有的小太监,只留下了一个身材瘦削、眼神锐利的青年太监,小心翼翼地为他奉上了一杯热茶。
此人,正是王体乾最为心腹的干儿子,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李晋。
王体乾将身上那件华丽的贴里脱下,换上了一身寻常的青布直身,然后便坐到一张铺着厚厚软垫的椅子上,端起茶杯,轻轻地吹着热气,脸上依旧是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李晋看着干爹那阴沉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奉上一杯热茶,低声问道:“干爹,可是今夜在内阁那边,受了那叶阁老的闲气?”
王体乾闻言,并未像往常那般动怒,反而端起茶杯,轻轻地吹开茶沫,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容。
他缓缓地说道:
“晋儿,你记住一句话。”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李晋闻言,心中一凛。
王体乾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茶,才继续用那不紧不慢的语调说道:“外人轻我、贱我,那便由他去。我等只需且装聋,且作哑,让他们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在那空处便是。这唱戏啊,唱得是开场的热闹,看的,却是收尾的结局。谁能笑到最后,那才算是见了真章啊。”
他顿了顿,抬眼看了一眼李晋,眼神锐利如刀:
“咱们,靠的是谁?靠的是那御座上的皇爷!不是文渊阁里的什么阁老!只要万岁爷金口一开,别说是那叶向高,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乖乖地低头!”
“所以!”
他伸手指了指身边那堆积如山的奏疏,声音也变得沉稳有力。
“外廷的冷眼,不过是阵穿堂的风,吹不灭咱们这文书房里的灯!你要做的,便是把这灯芯给我挑亮了,把字给我练好了,把这天下百官的本章,都给我背熟了!”
“灯在,人在,这气它就长着呢!”
李晋听着干爹这番话,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起来!他知道,干爹这是在教他,在这宫里头,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本!
他也清楚,干爹今日这番话,看似是在说那叶向高,实则心中真正较着劲儿的,还是那位刚刚一步登天,权倾内外的新任东厂提督——卢受!
干爹这是眼红了啊!
但他嘴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是将这番话,死死地记在了心里。他知道,这便是干爹的学问!
他转过头,看着李晋,脸上露出一抹复杂的笑容,幽幽地说道:“晋儿,你跟了咱家这么久,可知咱家在这宫里,最想谋的是什么?”
李晋连忙道:“孩儿愚钝,但知干爹有志于为皇爷分忧,辅佐圣上!”
“这些虚的,且不说它。”王体乾摆了摆手,手指轻扣着茶盏,“咱家所谋,便是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你干爹,要做那内廷总管,做那司礼监掌印,做那辅佐圣躬的内相!”
他的声音虽然低沉,却充满了令人心惊的野心!
李晋听得是心神激荡,眼中也冒出了精光,连忙恭声道:“孩儿愿为干爹赴汤蹈火!”
王体乾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他沉思了片刻,喃喃自语道:“只是,要爬到那一步,可不容易。宫中风云变幻,无非便是那几条路子罢了……”
他开始缓缓地分析起来:“贴皇爷、拉厂臣、结外廷、占祖制、造空缺。”
李晋侧耳倾听,记在心里。当听到“贴皇爷”的时候,他脑中灵光一闪,试探性地问道:
“干爹,如今皇爷最是宠信郑贵妃娘娘,要不要咱们先投靠郑贵妃娘娘那边?先将关系与翊坤宫那边打点妥当,再通过娘娘,接近皇爷?”
他这话一出,王体乾那张素来平静的面庞,却是瞬间沉了下来!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箭矢,直直地射向跪在地上的李晋!
李晋被这突如其来的眼神看得心中猛地一跳,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惶恐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干爹息怒!干爹息怒!孩儿不知道如何冲撞了干爹!求干爹明示!”
王体乾收回目光,脸色虽然还有些不悦,但语气却缓和了下来。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李晋起来。
“不怪你,晋儿。你毕竟入宫时日尚短,还未经受过这宫里的险恶。有些事,你是不懂。”
他顿了顿,回忆起了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语气中带着几分警醒,也带着几分挥之不去的嘲讽:
“当年啊,文书房里,也曾出过一个厉害的人物,名叫史宾。他呀,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宫的。这史宾,天赋异禀,自幼多才多艺,尤其精于翰墨,写得一手好字,笔法精妙,颇得欧阳率更的笔法,当时咱家这位陈佛爷也最器重他,一路提拔他历升文书房管事。这人还广交游,善琴弈,尤爱写扇,他那题诗写字的扇子,在宫中流布极广。”
小主,这个章节后面还有哦,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更精彩!
“那会儿,皇爷还是个少年郎,性喜诗文。一听史宾的名声,便思得一个好的秉笔太监,能够批览文书。这史宾,眼看着便是要一步登天了!”
王体乾说到这里,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可就在那时,郑贵妃娘娘偶然在皇爷面前赞扬了他几句!结果你猜怎么着?”
“皇爷啊他就疑心了!”
“皇爷他疑心史宾这个奴才,是私底下通过宫里的后宫女眷,从宫闱中,专门往自己面前钻营,以求富贵!他当即便下旨,立将史宾谪到南京,一关便是数年!”
“后来,史宾蒙冤,过了数年才被重新召回京城,官复原职,入文书房任事。结果呢?他刚回京,恰逢皇爷要发一道要紧的旨意给内阁,这事儿例该第一员秉笔太监亲自捧了圣旨到内阁传宣。这史宾的名字,本在最前列。”
“可皇爷听完史宾的回奏,却非但没有释疑,反而更怒了!”
王体乾摇了摇头,“他又疑心史宾在南京之时,是不是与外廷的大臣勾结上了?所以故意在这等紧要关头,要借着传旨的机会,跑到内阁里头去,私自拜会辅臣!于是,皇爷再次下旨,复将史宾谪到南京,一关便是十年有余!”
李晋听得是目瞪口呆,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他哪里知道这宫里头还有这等弯弯绕绕?自己刚才出的那番“投靠郑贵妃”的主意,简直是馊透了!
“所以说,晋儿,这宫外传闻的,那些个嘴碎的宫女们嚼舌根的,那些什么‘皇爷宠爱谁谁谁的’之类的!你在这内廷之中,便一个字都不要当真!”
王体乾语气冰冷,带着警示:“你更不要学那史宾一般,自己撞到皇爷的枪口上,白白送了性命!”
“这宫里的水啊深不见底!”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要想在这宫里头求得生路,最终爬到那高处,首先要学会的,便是活得更长久一些!”
李晋心中颤栗,连忙恭声应道:“孩儿受教了!多谢干爹指点!”
听完干爹这番惊心动魄的宫闱旧事,只觉得后背上都沁出了一层冷汗。他恭恭敬敬地侍立在一旁,再也不敢胡乱出什么“馊主意”了。
王体乾见他已被自己彻底镇住,脸上的神色也稍稍缓和了一些。他踱步回到自己的太师椅上,缓缓坐下,端起那杯早已有些温吞的茶水,轻轻地呷了一口,似乎又陷入了对当前局势的沉思之中。
过了许久,他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李晋分析局势一般,幽幽地开口道:
“晋儿,你方才说,虽是看似‘贴皇爷’。倒是不错。只是这‘贴’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难于上青天啊!”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自嘲的苦笑:“如今看来,要想像卢受那般,寻到一个天大的机会,办一件能送到皇爷心坎里去的‘脏活累活’,怕是短时间内,再无这等合适的时机了。咱们也只能是等着。”
他摇了摇头,似乎是对这第一条路,并不抱太大的希望。
“那……‘结外廷’呢?”
他又继续说道,“哼,结外廷那叶向高之流,一个个自诩清流,满口的圣贤文章,骨子里,又岂能看得起咱们这些‘刑余之人’?今日你瞧见了,咱家便是再如何放低身段,与他们称兄道弟,在那叶向高眼里,就被当做越界之人了。他们能用得着咱们的时候,便给几分好脸色;用不着了,怕是连正眼都不会瞧上咱们一下!指望他们?难!”
他说起叶向高,语气中又带上了几分难以掩饰的愤懑和轻蔑。
“那……那‘拉厂臣’呢?”
他接着分析道,脸上的自嘲之色更浓了,“拉厂臣?呵呵,如今这宫里头,还有哪个‘厂臣’,比咱们那位卢公公,风头更盛的?他如今,身兼司礼监秉笔、东厂提督二职,权势赫赫,炙手可热,那真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啊!”
他仿佛能看到卢受那副春风得意的模样,不由得又是摇了摇头,叹息道:
“咱们这个时候,便是腆着一张老脸凑上前去,与他称兄道弟,拉拢关系,你以为他便能瞧得上咱们吗?”
“在他眼里,怕也只当我王体乾,是个见风使舵、前来攀附的趋炎附势之徒罢了!到时候,非但拉拢不成,反倒要白白地,受他一番羞辱!”
“贴皇爷”,没时机;“结外廷”,人不应;“拉厂臣”,更是热脸贴冷屁股。
王体乾将自己之前总结的那几条路子,一一分析下来,竟是发现,条条路,似乎都已是死路一条!
他再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之中,充满了怀才不遇的愤懑和英雄末路的无奈。
李晋在一旁听着,心中也是一片冰凉。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干爹,这位在外人看来,已是位高权重的文书房掌房太监,其处境,竟是如此的艰难!
他看着干爹那张在烛光下显得有些落寞的脸,心中也是一阵酸楚,一时间,竟也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才好。
值房之内,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只有那灯芯之上,偶尔爆出的一点灯花,发出“噼啪”的轻响。
仿佛,是在嘲笑着,这宫中所有为了权-力-而苦苦挣扎的、可怜的人。
李晋看着干爹那落寞的神情,心中也是一阵不忍。他张了张嘴,正想开口,将干爹方才未说完的那两条路——“占祖制”和“造空缺”,也提出来,看看是否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他话还未出口,冷不丁地,文书房院外的走廊之下,“铛——!铛——!”两声清脆悠扬的云板声,划破了深夜的寂静。
这是交班的时刻到了。
王体乾闻声,也从那无边的沉思之中,回过神来。他脸上那副愤懑不甘的神情,瞬间便被一种职业性的平静所取代。
他缓缓地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略显褶皱的青布直身,淡淡地说道:“时辰到了,该回去了。”
不多时,值房的门便被人轻轻推开。只见另一位年纪相仿、身形略胖的太监,笑呵呵地走了进来。此人,便是文书房的另一位掌房太监——赵恩。
这文书房事务繁重,昼夜都不能离人,因此设了两位掌房太监,轮流值守。
“王老哥,辛苦了。”那赵恩一进来,便满面春风地对着王体乾拱了拱手。
王体乾也还了一礼,脸上又挂起了那副不动声色的客套笑容:“赵老弟客气了。今夜也无甚大事,不过是些寻常的题本罢了。这是值房的牙牌,还请老弟收好。”
他说着,便从腰间解下一块乌木制成的、刻着“文书房”字样的牙牌,递给了赵恩。
赵恩也同样解下自己的牙牌,与他交换。
这交接的,不仅仅是一块小小的牌子,更是这文书房一夜的权柄与责任。
两人又简单地交接了几句公事,说了一些“今夜风大,老弟仔细门户”之类的场面话,王体乾这才领着一直垂手侍立在旁的李晋,缓缓地,走出了这间他待了整整一宿的值房。
夜,更深了。
一出值房,一股冰冷的寒气,便立刻扑面而来,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王体乾拢了拢身上的衣袍,抬头看了一眼那漆黑如墨的夜空,以及夜空中那几点疏离的寒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向着自己在宫中的私宅方向走去。
李晋提着一盏六角宫灯,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为他照着脚下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