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皇帝正自享受着卢受那恰到好处的奉承,心中颇为舒畅,冷不丁地,殿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只见乾清宫的管事太监常云,脸上带着一副又惊又疑、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古怪表情,匆匆地走了进来,也顾不上什么周全的礼数了,直接“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都有些变调了:
“启禀皇爷!不……不好了!元孙殿下……元孙殿下和五殿下,在……在乾清宫门前……哭了!”
“什么?!”
万历皇帝和卢受闻言,都是一愣!
哭了?
哭就哭吧,小孩子家家的,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问题是,在哪儿哭?乾清宫门前?!
这可就不是小事了!
“乾清门哭临”!
这可是只有在皇帝驾崩、国丧临头之时,文武百官们才会行的大礼啊!他两个小小的孙子,跑到那儿去哭,这是在咒朕早死不成?!
万历皇帝心中的那点好心情,瞬间便被一股怒火给取代了!他猛地坐直了身子,沉声喝道:“究竟是怎么回事?!给朕说清楚!”
常云被他这一声怒喝,吓得是浑身一抖,连忙磕头如捣蒜,语无伦次地回话道:“回……回皇爷的话!奴才……奴才也不知晓是怎么回事啊!据门口的班值太监说,是……是元孙殿下和五殿下,自个儿从勖勤宫那边,一路走过来的!”
他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这一点,他实在是有些不敢说:“奴……奴才还听说……五殿下……五殿下他这一路上,手里头……一手拿着圣母皇太后亲赐的那串菩提佛珠,另一手,还抱着一尊小小的……小小的观音像!所以……所以这一路上,谁……谁也不敢拦着啊!”
什么?!
万历皇帝和卢受听了,又是一愣!
菩提佛珠?观音像?这小东西,倒是个会扯虎皮做大旗的!
万历皇帝心中的那股怒火,竟也被这荒诞的景象,给冲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哭笑不得的好奇。
是啊,虽然如今这内廷上下,因为他多年的放纵,早已是权势熏天,什么人都敢横着走了。但谁又敢真的去折了圣母皇太后这位“九莲菩萨”的虎威?
你敢去拦一个手持“菩萨信物”的“灵童”?你怕不是嫌自己的脑袋,在脖子上待得太久了!
所以,这一路上,那些值守的太监宫女们,便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这两个小小的身影,畅通无阻地,一路走到了这乾清宫的正门之外!
然后,谁也没想到,这两个小家伙,竟是直接就在门口,跪下开哭了!
万历皇帝听完常云这番禀报,只觉得一阵头疼。他没好气地摆了摆手,道:“行了!行了!两个小孩子家家的胡闹!去!将他们两个给朕带进来!”
“奴才遵旨!”
常云领了旨,飞也似的向殿外跑去。
他一路来到乾清宫的宫门之前,只见眼前的场面,着实是尴尬到了极点!
只见那偌大的、空旷的宫门广场之上,两个身着孝服的小小身影,正孤零零地跪在那里。
大的那个,是皇长孙朱由校。他身上穿着一身为祖母守丧的、极其粗糙的斩衰麻服,头上也缠着白色的孝巾。
六七岁的孩子,身子骨本就单薄,被这宽大的丧服一裹,更显得瘦小可怜。
他跪在冰冷的金砖之上,似乎已经哭得没什么力气了,只是趴在那儿,肩膀一耸一耸的,发出几声有气无力的抽泣声。
而小的那个,自然便是皇五孙朱由检了。他也换上了一身小小的素服,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儿。
他跪是跪不稳的,便干脆趴在地上。那串由圣母皇太后亲赐的、温润的菩提佛珠,被他从脖子上取了下来,郑重其事地捧在小手里,高高举起,对着乾清宫的大门,仿佛在向里面的主人,展示着某种不容置疑的信物。
而那尊小小的观音像,则被他端端正正地摆在了自己面前的地上,如同护法神一般。
这兄弟俩,是如何畅通无阻地来到这里的? 常云心中也是万分不解。后来他才从那些吓得面无人色的班值太监口中得知,这对小祖宗,是由元孙的乳母客氏,借着“带殿下们出来透透气”的名义,从勖勤宫带出来的。
可一到了路上,五殿下便开始“指路”,非要往乾清宫这边来。沿途的太监宫女们见了,本想阻拦,可一瞧见五殿下手中那串太后的佛珠和怀里的观音像,便如同见了令牌一般,谁还敢上前多言半句?
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这乾清宫的正门之外!
常云看着眼前这两个小祖宗,心中也是一阵苦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爷他老人家已经驾崩了呢!这传出去,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他正准备上前传旨,却见那个趴在地上的小不点儿朱由检,瞧见了他,竟是立刻伸出小手,使劲地戳了戳旁边那个快要哭睡着了的大哥朱由校!
朱由校被他这么一戳,猛地惊醒过来!他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看到了常云,也似乎一下子想起了,自己今日来此的“重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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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了出发之前,父王那又是激动又是紧张的眼神;想起了嫡母郭氏那千叮咛万嘱咐的话语;更想起了王伴伴、邹伴伴他们,围着自己,一遍又一遍地,教导着自己的那些台词!
他也想起了,这几日父王因为祖母的丧事,食不下咽,夜不能寐,那鬓角,似乎都添了几缕白霜。他虽然不甚懂得那些朝堂之上的大道理,但也知道,父王很伤心。他作为长子,作为元孙,似乎也该为父王,做些什么了。
朱由校的“演员”之魂,混合着一份朴素的、想要为父分忧的孝心,瞬间被点燃了!
他深吸一口气,也顾不上看常云了,竟是再次扯开了嗓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嘶力竭地嚎了起来:
“呜呜呜……皇祖母……我的好皇祖母啊……孙儿……孙儿想您了啊……呜呜呜……您怎么就……就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那冰冷的棺材里啊……呜呜呜……皇爷爷!求求皇爷爷开恩!快让孙儿的皇祖母,入土为安吧……呜呜呜……”
他这一嗓子,喊得是惊天动地,撕心裂肺!那稚嫩的童音之中,充满了“悲伤”与“委屈”!甚至还带上了几分真正的焦急。
常云站在一旁,听得是目瞪口呆,只觉得头皮都有些发麻。
我的小祖宗喂!您这这也太能演了吧!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皇爷要被您给哭崩了呢!
常云听着皇长孙那一声高过一声的“悲鸣”,心中是一阵苦笑。
他不敢再耽搁,连忙上前,也顾不上许多繁文缛节了,直接便对着两位跪在地上的小祖宗,躬身说道:
“元孙殿下,五殿下,快快请起吧!皇爷有旨,宣二位殿下即刻进殿觐见!”
朱由校哭得正起劲,闻言也是一愣。他偷偷地瞥了一眼趴在地上的弟弟,却见朱由检正对着他,悄悄地点了点头。
朱由校这才心领神会,止住了哭声,只是依旧保持着那一副抽抽噎噎、伤心欲绝的模样,在常云和身后跟来的小太监们的搀扶下,缓缓地站起了身。
而朱由检,则由随后赶来的乳母陆氏和客氏,小心翼翼地抱了起来。
一行人,就这么在一种极其古怪而又肃穆的气氛之中,浩浩荡荡地,向着乾清宫的深处走去。
而此刻,乾清宫西暖阁内。
万历皇帝端坐在罗汉床上,手指在紫檀木的扶手上,不紧不慢地敲击着。
乾清门距离此地尚远,他自然是听不见那两个小东西的哭喊声。他所知道的一切,都来源于方才常云那番又惊又疑的禀报。
他的心中,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便是——这是谁在背后指使的?!
他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神之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
是那些不死心的外朝大臣?他们见奏疏无用,便想出了这等利用年幼皇孙来“道德绑架”的馊主意?
还是东宫那帮人?是郭氏那个女人,还是王安那个老奴才,甚至是自己那个一向怯懦的儿子朱常洛,竟也敢学着使这等心机了?
万历皇帝的心中,瞬间便闪过了无数种可能,也动了无数个念头。
然而,当他的思绪,落在“孙子”这两个字上时,心中那股子因为皇权被挑衅而产生的怒意,却又不由自主地,淡了几分。
他将自己,代入到了那两个跪在冰冷的宫门前的小小身影之上。
他心中暗自思忖:若当年,朕也尚在垂髫之年,父皇母后便已驾崩,朕敢不敢,也为了他们的身后事,去那般毫无顾忌地,在祖父世庙皇帝的宫门前,哭上一场呢?
答案,似乎是否定的。
他知道,自己不敢。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了他的心头。
后人胜于前人,对于一个家族来说,本是好事。自己的孙子,比自己的儿子,甚至比当年的自己,都更有胆识,更有血性。这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
当然……
万历皇帝的眼神又冷了几分。
若这后人,是太子,那便另当别论了。 太子太过“优秀”,那便是对皇权的威胁。
可皇孙终究是不一样的。
万历皇帝就这么静静地思考着,等待着。他倒要亲眼瞧瞧,这场由他两个小孙子领衔主演的“哭灵大戏”,究竟会唱到何种地步。
不多时,常云便领着众人,来到了西暖阁之外。
除了朱由校和朱由检兄弟二人得以入内之外,其余随侍的人,无论是元孙的乳母客氏、伴伴太监宋晋,还是五殿下身边的乳母陆氏、管事太监徐应元,以及李进忠,都只能是战战兢兢地,跪在了殿外的廊庑之下。
他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
皇爷是什么性子,他们比谁都清楚!今日元孙和五殿下此举,虽然看似是“纯孝”,但也无异于是在老虎嘴上拔毛!
若是皇爷龙颜大怒,怪罪下来,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怕是一个都跑不了,都得跟着“背锅”,被拖下去活活打死!
众人跪在那里,浑身抖如筛糠,只觉得这暮春时节的凉风,吹在身上,竟也如同三九寒冬一般,刺骨得厉害!
而殿内,朱由校牵着朱由检,两个小小的身影,就这么站在了那代表着大明朝至高权力的罗汉床之前。
兄弟二人,仰着头,看着御座之上那个神情莫测的皇爷爷,一时间,竟也都忘了说话。
殿内,落针可闻。
一场祖孙三代之间,无声的对峙,就此拉开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