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那边的风起云涌,自然也牵动着远在慈庆宫内所有人的心弦。
勖勤宫的书房之内,早已没了往日的平静。
太子朱常洛,正背着手,如同笼中困兽一般,在殿内焦躁地来回踱步。他时而走到窗前,向着乾清宫的方向,徒劳地张望;时而又猛地转过身,眉头紧锁,咬着下唇,脸上写满了难以掩饰的紧张与不安。
王安、邹义、李实等一众心腹内侍,则都屏息凝神地侍立在旁,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是用担忧的目光,跟随着自家小爷那焦躁的身影。
他们自然明白,小爷究竟在紧张些什么。
这“皇孙哭灵”之计,虽然是由五殿下朱由检那般“神乎其神”地点拨出来的,又是经过了众人反复的商讨和推演,但说到底,依旧是一步险棋!
成,则或许能打破僵局,为王贵妃,也为整个东宫,争得一份应有的体面。
败,则可能引得龙颜震怒,被打上一个“唆使皇孙,要挟君父”的大不敬罪名!
到那时,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可能会让他们本就岌岌可危的处境,雪上加霜!
这其中的凶险,不可谓不大!
看着自家小爷那副心神不宁的模样,伴读太监邹义,终于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试探着安慰道:
“小爷……还请宽心。依奴才看,元孙殿下和五殿下,乃是皇爷的亲孙儿,血脉相连。两位小殿下又是出于一片纯孝之心,想来皇爷即便心中或有不快,也断然不会真的为难两个孩子吧?”
另一名伴读李实,也连忙附和道:“是啊,小爷。况且,此事还有那‘太白昼见’的天象作为引子。皇爷虽然强势,但对这‘天意’,终究也是有几分敬畏的。想来……想来总会顾忌几分的。”
他们二人的话,虽然也有几分道理,却终究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朱常洛听了,也只是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脚下的步子,却并未停歇。
他猛地停下脚步,背对着众人,用一种近乎于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询问王安的语气,幽幽地说道:
“你们说校儿和检儿他们,此次真的能成功吗?”
“他们会不会,反而引起了父皇更深的猜忌?”
他的声音中,充满了深深的怀疑和对未知的恐惧。
众人闻听此言,也是心中一凛,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是啊,那御座之上的天子,心思之深,如渊似海,谁又能真的猜得透呢?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到了数日之前,当众人商讨此事细节之时的那一幕。
当时,在王安初步解读出那“借天时,用人和”的计策之后,他虽然心中震惊,但更多的,依旧是恐惧和怀疑。
“不……不行!”
他记得,当时自己是立刻就否决了,“此事太过冒险!校儿年纪尚小,心性不定,若是……若是露了怯,那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他自己甚至都想打退堂鼓的时候,那个一直安静地坐在旁边,自己玩弄着一个九连环的朱由检,却突然行动了。
他如今已是一岁多了,平早已能说一些简单的词语,只是还不能连成完整的句子。他听着父王和王安等人的担忧,似乎也明白了他们的症结所在。
只见他放下手中的玩具,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走到了朱常洛的面前,仰起小脸,用他那稚嫩的、却也异常清晰的童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爹爹……不怕!”
仅仅三个字,却如同惊雷一般,让殿内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震惊地看着这个小小的婴孩!他竟然能说出如此“安抚人心”的话来!
朱常洛更是怔住了,下意识地蹲下身子,看着自己的第五子。
朱由检见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便不再犹豫。他伸出那只肉乎乎的小手,先是费力地指了指窗外的天空,然后,又艰难地、却也准确无误地吐出了几个词:
“星星……在看!”
王安的心中,猛地一动!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旁的李实,只见李实也是一脸的惊骇!
紧接着,朱由检又跑到了大哥朱由校的身边,这一次,他没有再拉扯,而是学着大人的模样,将小手放在了大哥的肩膀上,仿佛在赋予他某种力量。然后,他将朱由校轻轻地推到了朱常洛的面前。
最后,他指了指朱由校,又指了指自己,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着朱常洛说道:
“我们……是好孩孙!”
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皇祖……不打!”
“星星在看”!“我们是好孩子”!“皇祖不打”!
这几句断断续续、却又充满了内在逻辑的话语,如同三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朱常洛和王安等人的心上!
王安的眼中,瞬间爆发出了一阵前所未有的光亮!他彻底明白了!
他平静地看着朱常洛,声音都有些颤抖:“小爷!奴才揣摩五殿下的意思了!”
“五殿下说‘星星在看’,这不就是告诉咱们,要以‘太白昼见’的天象为依仗吗?!有老天爷看着,皇爷他不敢乱来啊!”
“他又说‘我们是好孩子’,‘爷爷不打’!这更是此计最精妙的核心啊!两位小殿下,是以‘孙儿’的身份,去尽‘纯孝’!无论如何,皇爷都不能,也不敢,去重罚两个为祖母请命的‘好孩子’啊!”
“如此一来。”
王安越说越是激动,“天时、人和,咱们都占了!这风险,便也降到了最低!小爷!五殿下这是在告诉咱们,此事万无一失啊!”
朱常洛呆呆地站在那里,反复地回味着儿子那几句简单的话,和王安的这番解读。
是啊!
他看着眼前这个正一脸“笃定”的小儿子,心中所有的怀疑和恐惧,都被彻底地击碎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信念,从他心底,疯狂地滋生出来!
他想起了那句老话: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
他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心中竟也荒谬地冒出了一个念头:难道我儿,便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东宫的“仲尼”不成?!
他走上前,颤抖着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朱由检的头。
当时朱常洛自己反复地回味着儿子那几句简单的话,和王安的这番惊世骇俗的解读。
他看着眼前这个正一脸“笃定”的小儿子,心中也掀起了滔天巨浪!
是相信吗?
不……
一个在父皇阴影下战战兢兢生活了三十年的储君,早已不敢轻易地相信任何人,任何事了。更何况,是去相信一个连话都说不囫囵的、不足两岁的儿子?这听起来,是何等的荒谬!
只是……
朱常洛的目光,扫过眼前这张张充满期盼的脸,扫过窗外那依旧悬挂着白幡的凄清庭院,扫过那代表着无尽屈辱的、遥远的景阳宫方向……
他心中那股被压抑了数十年的不甘、愤懑、和绝望,如同地底的熔岩一般,开始疯狂地翻涌起来!
坐以待毙吗?!
难道,就真的要像现在这样,任由父皇将母妃的身后事,办得如此潦草和屈辱吗?!
难道,就真的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这个太子的尊严,被郑贵妃和福王一党,一点一点地,踩在脚底下,碾得粉碎吗?!
难道,就真的要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那些大臣们不痛不痒的奏疏之上,然后日复一日地,等待着父皇那虚无缥缈的、或许永远也不会到来的“恩典”吗?!
不!
他不想再等了!
他不想再这么窝囊下去了!
与其在这无尽的等待中,被慢慢地消磨掉所有的心气和希望,倒不如……
倒不如就赌这一把!
朱常洛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
他不再去纠结,这计策,究竟是出自于神仙托梦,还是灵童显圣。他只知道,这个由巧合所“启发”出来的计策,是他目前唯一的,也是最好的机会!
他不是在相信儿子朱由检的神异。
他是在赌!
赌父皇心中,尚存一丝对“天意”的敬畏!
赌父皇心中,尚存一丝对“祖孙亲情”的柔软!
赌他自己还有一线生机!
想到此,他心中那最后一点犹豫,也彻底烟消云散了!
他走上前,没有再像之前那般犹豫,而是直接弯下腰,用那双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摸了摸朱由检的头。
然后,他缓缓地站起身来。
“事已至此,”他看着王安,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断,沉声说道,“再多忧虑,也已是无用。”
“就按此计行事!”
他这话说得平静,但王安却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所蕴含的是破釜沉舟的决心!
王安心中也是一阵激荡!他知道,自家这位隐忍了半生的小爷,终于要主动出击了!
他立刻跪倒在地,斩钉截铁地说道:
“遵命!”
“事已至此,”他看着王安,眼神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决断,沉声说道,“再多忧虑,也已是无用。”
就在定下此计之后,私下里,李实还曾心有余悸地对他感叹过一句话:
“王爷……咱们这位五殿下……虽言语不多,却字字珠玑,直指要害!其心思之深远,行事之果决,真真有当年世庙嘉靖爷的风范啊!”
而他当时,也是深以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