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之内，锣鼓喧天，戏文正唱到好处；正殿之外，廊房之下，却是另一番光景。
主子们看戏听曲儿，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是不能在跟前伺候的，便都聚在了专门给下人歇息待命的廊房里。
这宫里的太监宫女，人数众多，自然也分着三六九等。平日里，更是因为各自所属的衙门、侍奉的主子、所在的宫苑不同，而形成了一个个泾渭分明的小圈子。
就拿此刻这廊房来说，便也分成了好几个“阵营”。
慈宁宫本宫的内侍宫女们，自成一派。他们仗着是圣母皇太后身边的人，眉宇间都带着几分自得与傲气，对其他宫里来的人，大多是爱搭不理。
而翊坤宫郑贵妃那边的人，则是另一个大圈子。他们平日里本就嚣张跋扈惯了，此刻更是聚在一起，高声说笑，隐隐有与慈宁宫分庭抗礼之势。
至于东宫这边来的人，则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了。他们与郑贵妃那边的人，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自然是走不到一起去的。而慈宁宫这边，对他们也是不冷不热。于是，李进忠、陆氏、徐应元等人，便也只能是自个儿凑在一处，寻个不起眼的角落待着。
说起这慈宁宫，在宫里头也算是个特殊的存在。这里主要是太后、太妃们颐养天年之所，又因为有李太后这尊“大佛”镇着，所以在此处当差，虽然平日里捞不到什么油水，但也绝不会短缺了什么，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这慈宁宫，也是万历初年，因李太后移居于此，而特意重修过的。李进忠听宫里的老人说过，万历三年那会儿，为了修缮慈宁宫的暖阁和一座名为“仙桥”的景观，内官监还曾上奏，说要调用数百块名贵的板片，结果那木料的价值，比预算高出了数倍，竟被当时的万历皇帝给当场申斥了。
当然，李进忠也知道，那时候，还是张居正张阁老主政的年头，整个大明朝，都处在“一条鞭法”的经济改革浪潮之上，皇爷自然也要做做样子，显得勤俭一些。
不过，后来到了万历十一年的腊月二十二，这慈宁宫也不知怎的，天干物燥，竟是闹了一场不小的火灾。当时李太后还因此，搬去了乾清宫，住了一段不短的时日呢。
李进忠正胡思乱想着，便听廊房门口有负责传膳的太监，高声喊道：“开饭了！都排好队，按着次序来领饭食！”
众人闻言，精神都是一振！
毕竟是圣母皇太后的寿诞，即便是他们这些最下等的奴才，今日也能跟着沾光，吃顿好的！
李进忠也跟着众人，排在队伍的后面。待轮到他时，他伸长了脖子，往那巨大的食桶里一瞧，只觉得一股浓郁的肉香，混合着各种香料的味道，直往他鼻子里钻！
只见那食桶之中，有那烧得红亮软烂的红烧肉，有那炖得汤白肉香的白切鸡，还有那用各色香料卤制的猪头肉、猪耳朵、猪下水旁边还配着白生生的馒头和金灿灿的米饭，管够！
虽然李太后自己礼佛吃素，但她倒也没有强迫底下人也跟着一同茹素。所以，这慈宁宫的伙食，向来是宫中各衙门里数得着的好！
李进忠看着眼前这些油汪汪、香喷喷的荤腥，只觉得自己的喉咙，不自觉地蠕动了一下，口中的津液，也开始疯狂地分泌起来！
他太久太久没有好好地开过一次荤了！
说来也是凄惨。自打他被调到太子妃郭氏的勖勤宫，伺候五殿下之后，那日子，可谓是过得相当的惨！
那个新任的管事太监徐应元，也不知是得了谁的授意，还是单纯地看他不顺眼，竟是明里暗里地，处处打压他，刁难他！
平日里，最脏最累的活儿，都是他干。可到了饭点，领到的，却往往是些残羹冷炙。这几日，因为是国丧期间，宫中本就多食素斋。他那边能分到的，更是只有些清汤寡水的烂菜叶子和糙米饭，连点油星子都见不着！
如今，乍一见到这满桶的肥肉，他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都不受控制地，开始产生了剧烈的反应！
只是，他心中再如何渴望，面上却不敢有丝毫的表露。他知道，这廊房之内，人多眼杂，他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人瞧了去，传到徐应元的耳朵里。如果说因为自己而丢了东宫的礼数，那自己可又有好受的了。
他只得强忍着腹中的饥饿和口中的馋意，规规矩矩地跟在队伍的后面，低着头，等着领自己那一份或许并不丰盛的饭食。
这朱门之内，真是天差地别。殿堂之上，是山珍海味，丝竹管弦；而这廊房之下，即便是过节，一顿寻常的饱饭，于他而言，竟也成了一种奢望。
终于轮到了李进忠，他双手捧着一个粗瓷大碗，递了过去。那负责打饭的太监，抬头瞥了他一眼，见他面生，穿着的又是最普通的内侍服色，便也懒得理会，只是用那油腻的大勺，从桶里随意地舀了一勺菜，重重地扣在了他的碗里。
李进忠端着碗，退到一旁，低头一看，心中那点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便凉了半截。
碗里倒是还冒着热气，也确实有几块肉，只是大多是些带着骨头的边角料，和几片肥得流油的猪头肉，底下则垫着厚厚一层早已被汤汁泡得发烂的白菜和萝卜。
“唉……”李进忠在心中暗叹一口气，“还以为今日总算是能吃个舒坦了，看来终究还是失算了。”
他端着这碗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的饭菜，正想寻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胡乱填饱肚子了事，却冷不丁地听见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女声，带着几分打趣的意味：
“喂！那个傻子！这边！”
李进忠闻声，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一张小方桌旁，元孙的乳母客氏，正对着他招手呢！
他本来是想去找陆氏的。毕竟，在这偌大的勖勤宫里，除了陆嬷嬷，他也实在是跟旁人不熟。
更何况，陆嬷嬷是五殿下的乳母，地位特殊。李进忠也曾听闻，之前那个管事太监徐应元，就曾因为琐事得罪了陆嬷嬷，结果不知怎的，竟被五殿下给“收拾”了一顿，自那以后，徐应元再也不敢动陆嬷嬷分毫了。跟着陆嬷嬷，总归是能安稳一些。
只是，此刻客氏既然在喊自己，他也不好不过去。
李进忠端着碗，走到客氏跟前，有些局促地躬了躬身子。
客氏倒是自来熟，她上下打量了李进忠一番，用帕子掩着嘴，笑道：“你这傻子，也跟着过来了？”
李进忠听她一口一个“傻子”地叫着，脸上不由得有些挂不住了，尴尬地问道：“客氏姐姐，您为何叫我傻子？”
客氏被他这副老实巴交的模样逗得更是乐不可支，有趣地一笑道：“还问为什么？我且问你，上次是谁，竟敢在那灵堂重地乱闯，差点没把自个儿的小命给弄丢了？你这不是傻子，又是什么？”
李进忠闻言，更是尴尬，只能抱着碗，嘿嘿地干笑了几声。上次那事，确实是他有错在先，差点就真的丢了小命，想起来，至今还后怕不已。
“行了行了，别在那儿杵着了，”客氏招呼他道，“快坐下吧，这儿还有个空位。”
李进忠这才在客氏对面的小杌子上坐了下来。两人就这么挤在这偏僻的角落里，双双坐下。
客氏伸长了脖子，往李进忠那碗里瞧了一眼，撇了撇嘴，笑道：“哟，怎么吃的这般寒碜？”
李进忠没好气地扒拉了两口饭，将一块肥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抱怨道：“别提了！还以为今日总算是能开开荤，解解馋了呢！结果啊，天下的老贼都是一个样！光打雷不下雨！”
客氏听了，又笑了，用一种“你还是太年轻”的眼神看着他，说道：“你还真以为，这饭是给你白吃的啊？虽说圣母菩萨心善，吩咐了要让大伙儿都吃顿好的。可底下那些掌勺管事的，你不给他们递点好处，塞点油水，他能真心实意地给你打些好菜好饭？”
“唉！”李进忠长叹一声，忿忿地说道，“都是些没毛的大虫，贪得无厌！我要是有几个积蓄还好说，但现在兜里比脸还干净！”
他说着，却又看见客氏的碗里，不仅有大块的红烧肉，还有金黄的鸡腿，不由得好奇地问道：“那……那你这碗里……瞧着倒是丰盛。莫不是你也给了赏钱？”
“我？”客氏得意地一扬眉，“我哪有那许多闲钱去打点他们？”
她说着，还故意挺了挺胸。
李进忠顺着她的动作，看了看她那丰腴的身材，瞬间便明白了！
是啊！客氏是奶娘！这宫里头的规矩，奶娘的伙食，自然是要比他们这些寻常的内侍要好上许多的！这不仅是为了奶娘自己，更是为了她们奶的那些金枝玉叶的小主子们！同时怕客氏也给了这些人一些精神上的慰藉，怕是在她身上狠抓了几把！
他心中不由得又暗骂一句：“哼！些许没卵子的阉货，倒是还知道从奶娘身上揩油！真是一个样！”
不过，客氏见他那副眼巴巴、可怜兮兮的惨样，心中也生出了几分同情。她拿起自己的筷子，从碗里夹了一大块烧得软烂入味的红烧肉，又夹了那只金黄的鸡腿，直接就放到了李进忠的碗里。
“行了行了，看你那可怜样儿！”她笑道，“今儿个是太后的大寿，姐姐我也高兴，便分你一些，也让你沾沾喜气！”
李进忠看着自己碗里那突然多出来的肉和鸡腿，闻着那诱人的香气，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嘴里虽然还客气着：“哎哟，姐姐，这怎么好意思呢？不成不成……”
可他的身体，却比嘴巴诚实多了！他抄起筷子，便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吃得是满嘴流油，狼吞虎咽，仿佛饿了十天半个月的难民一般！
客氏看着他这副饿死鬼投胎的模样，也是被逗得咯咯直笑。
她觉得，跟这个傻乎乎的、却又带着几分真性情的太监待在一起，倒也挺有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