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公原其实不是“原”。
地图上画得平坦,真到了地方才知道,这是一片被沁水支流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台地。隆冬时节,河面结了厚厚的冰,像一条僵死的白蛇蜿蜒在沟壑间。台地边缘长满枯黄的蒿草,有半人高,风一过,草浪起伏,发出沙沙的响,仿佛大地在低声喘息。
柴荣的中军在黄昏时分抵达。
两万人的队伍像一条疲惫的巨蟒,从邙山的最后一个山口钻出来,在台地边缘缓缓展开。士兵们沉默地卸下装备,开始按“都”划分营地。没有喧哗,只有铁器碰撞的叮当声、马蹄踩碎冻土的咔嚓声、还有军官短促的口令声。
“陛下,这里地势太散了。”李重进指着台地,“东西宽五里,南北三里,但中间有三条深沟割开。一旦遇袭,各营之间难以策应。”
柴荣已经下了马。连日的行军让他的腿有些发僵,落地时差点没站稳,张永德眼疾手快地扶了一把。他摆摆手示意没事,走到一处高坡上,环视四周。
确实不是理想的战场。台地北缘正对着一片缓坡,那是契丹骑兵最喜欢的冲锋地形。东西两侧虽然有几座矮丘,但不足以倚为屏障。最要命的是那三条沟——最宽的超过三丈,深不见底,沟底是乱石和枯藤。
但他要的就是这个。
“李重进。”柴荣转身,“给你三个时辰。在每条沟上搭浮桥,要能过马车的那种。桥头设栅栏,各派一都人马守卫。”
李重进愣了:“陛下,我们不该填平这些沟吗?搭桥岂不是给敌军留路?”
“是留路。”柴荣摘下头盔,头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上,“但是留给我们自己的路。”
他看着李重进困惑的脸,忽然想起这人历史上确实勇猛有余,谋略不足。于是耐着性子解释:“杨衮的骑兵来了,看见我们背靠深沟扎营,第一反应是什么?”
“是……觉得我们自陷死地?”
“不。”柴荣摇头,“是觉得有机可乘。他们会想,只要突破正面,把我们赶下沟,就是一场屠杀。”他指着北面那片缓坡,“所以他们会把主力压在这里,全力冲锋。”
李重进似乎明白了什么,眼睛亮起来:“然后我们……”
“然后我们过桥,退到沟南。”柴荣的声音很冷,“等他们的骑兵冲到沟边,阵型最密集、速度却不得不放缓的时候——放火箭,烧桥。”
风突然大起来,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李重进站在原地,半晌没说话。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皇帝苍白瘦削的脸,第一次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爬上来。
这不是勇武,这是算计。是把两万将士、连同皇帝自己的命都摆上赌桌的算计。
“若他们不过桥呢?”李重进哑声问。
“那我们就守着桥跟他们耗。”柴荣重新戴上头盔,“赵匡胤会在狼牙岗点火。杨衮看见老巢起火,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回头救,要么拼死向前,想在老巢被端之前击溃我们。”
他顿了顿:“以契丹人的性子,选后者的可能更大。”
李重进终于完全懂了。这不是守,是诱。用皇帝本人、用中军主力、用这看似不利的地形做饵,诱契丹铁骑踏入死地。
“臣……”他深吸一口气,“这就去搭桥。”
柴荣点点头,看着李重进退下。等高坡上只剩他和张永德时,他才松开一直紧握的拳头。掌心全是冷汗,在寒风中迅速变凉。
“永德。”他忽然开口。
“臣在。”
“你怕不怕?”
张永德沉默片刻:“怕。但更怕不打这一仗。”
柴荣转头看他。这位妹夫、禁军统帅,脸上有风霜刻下的纹路,眼神却还像年轻时一样直。“为什么?”
“因为这一仗输了,大周就没了。”张永德说得很平静,“国没了,家也就没了。我儿子才三岁,我想让他长大以后,不用像我们这代人一样,一辈子都在打仗。”
柴荣没接话。他望向西边,夕阳正沉下去,把天空染成一种病态的橘红色。像血稀释在水里。
他想说,就算赢了这一仗,仗也打不完。北汉、契丹、南唐、后蜀……这个时代就像一头永远喂不饱的巨兽,需要不断用血肉去填。而他,一个知道历史走向的穿越者,比任何人都清楚,真正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但他没说出口。
有些重量,自己扛着就够了。
太行山的夜来得早。
才申时末,天就完全黑了。雪倒是停了,月亮出来,惨白的光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幽幽的蓝。山崖像巨人的骸骨,森然矗立。
郭延绍挂在崖壁上,已经两个时辰。
绳子勒进腰里,早没了知觉。左手攥着短凿,右手握着铁锤,每凿一下,虎口就震得发麻。岩壁是青黑色的花岗岩,硬得邪乎,一凿下去只崩起几点火星,留下一个白印。
他下面还有二十几个人,像一串吊在绳上的蚂蚱,在寒风中微微晃动。更下面,深不见底的黑暗里,隐约能听见水声——是山涧还没完全冻上。
“都头!”上面传来喊声,“换人吧!你撑不住了!”
郭延绍没应。他吐掉嘴里的石屑,又举起锤子。叮,叮,叮。声音在寂静的山谷里回荡,单调而固执。
其实他已经看不清了。汗水流进眼睛,涩得疼。手冻得握不住锤柄,就用布条把手和锤子绑在一起。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凿。再凿一个坑,就能多一个人过去。多一个人,到狼牙岗就多一分把握。
他想起家里那个小子。六岁了,皮得很,整天爬树掏鸟窝。上次回家,小子仰着脸问:“爹,你杀过人吗?”
郭延绍当时没回答。现在想想,应该告诉他的。告诉他在这个世道,杀人有时候不是为了功勋,是为了让像他这样的孩子,以后不用再回答这个问题。
“都头!凿通了!”旁边一个士兵突然喊。
郭延绍猛地回神。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崖壁上出现了一个凹洞,不大,但足够一个人蜷身蹲进去。从那里再往上三丈,就是塌陷路段的另一头。
有路了。
虽然只是一连串需要攀爬的落脚点,虽然一次只能过一个人,虽然马匹和辎重还得想别的办法——但有路了。
郭延绍咧开嘴想笑,却发现脸冻僵了,做不出表情。他艰难地抬起右手,朝上面挥了挥。
绳子开始往上拉。一点一点,慢得折磨人。身体离开崖壁的瞬间,他看见自己刚才凿的地方——那片岩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白点,像星辰,像泪痕。
升到崖顶时,赵匡胤亲自伸手把他拉上来。
郭延绍瘫在雪地里,大口喘气。热气从嘴里喷出来,在月光下变成白雾。他感觉到赵匡胤解开了他腰间的绳子,又脱了斗篷盖在他身上。
“多少人?”赵匡胤问的是下去的人。
“五十七个。”郭延绍的声音哑得像破锣,“上来……五十一个。”
六个没上来。有的是绳子断了,有的是失手滑落,有的是冻僵了松了手。赵匡胤沉默着,望向悬崖。月光下,那片黑暗深邃得让人心悸。
“他们的名字。”许久,他说,“都记下来。”
“记了。”郭延绍从怀里掏出一个小木牌,上面用刀刻着歪歪扭扭的字迹。他递给赵匡胤,“这是老吴的,他说要是他没了,就把这个给他闺女当嫁妆。”
赵匡胤接过木牌。木头被体温焐得温热,上面刻着一个“吴”字,还有一个粗糙的燕子——大概是女儿的小名。
他把木牌揣进怀里,贴肉放着。
“休息一个时辰。”赵匡胤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硬,“然后过崖。能过去的先过去,过去之后在对面生火,煮热汤。马匹和辎重……拆了,一件一件运过去再组装。”
“将军。”郭延绍挣扎着坐起来,“那得耗到天亮。”
“那就耗到天亮。”赵匡胤看着东边已经隐约泛白的天际,“但天亮之前,必须开始过崖。官家给的时间,一天都不能多耗。”
士兵们开始动起来。没受伤的帮着受伤的包扎,伙夫从行囊里翻出最后一点干粮,掰碎了分着吃。没有人说话,只有咀嚼声、包扎时的吸气声、还有压抑的咳嗽声。
赵匡胤走到崖边,看着那串刚刚凿出来的落脚点。月光照在上面,每一个凹坑都闪着微光,像一条用命铺成的、通往地狱或者天堂的路。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那时他才十七岁,跟着先帝打河中。夜里扎营,一个老兵对他说:“小子,打仗这东西,不是看你能杀多少人,是看你能让多少人愿意跟你去死。”
当时他不明白。
现在好像明白了一点。
潞州城度过了最漫长的一夜。
北汉军在午夜时分发起了一次突袭。没有鼓号,没有火把,士兵嘴里衔着木枚,用绳索悄悄攀爬白天被烧毁的那段城墙。守军发现得晚,等警钟敲响时,已经有几十个北汉兵跳上了城头。
李筠是光着脚冲过去的。
他本来在箭楼里打盹,听到喊杀声,抓起刀就往外跑,连靴子都顾不上穿。冬天的砖地冰得像刀子,但他感觉不到。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堵住!必须堵住!
缺口处已经杀成一团。火把乱晃,人影幢幢,刀剑碰撞的声音密集得像暴雨。不断有人倒下,血泼在墙上,泼在地上,在火光下黑得发亮。
李筠冲进战团,一刀劈翻一个正在砍杀伤兵的北汉卒。血溅了他一脸,温热的,腥咸的。他抹了把脸,嘶声大喊:“结阵!结圆阵!”
幸存的守军向他靠拢,背对背结成一个小圈子。北汉兵围上来,像狼群围住猎物。但圆阵转起来,刀锋向外,一时间竟攻不破。
“将军!他们的云梯又架上来了!”城墙下有人喊。
李筠心里一沉。城头的敌人还没清干净,新的又要上来。这是要耗死他们。
他猛地想起皇帝密信里的话:“七日。”
今天才是第四天。
“油!”李筠大喝,“烧云梯!”
几个士兵冒着箭矢,抬着滚烫的火油冲到垛口,往下倾倒。凄厉的惨叫响起,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一架云梯着火,熊熊燃烧,照亮了城下密密麻麻的敌军面孔。
但还有三架云梯搭在城墙上。
李筠咬咬牙:“亲卫队!跟我下城!”
“将军不可!”副将拉住他,“城头还没……”
“城头交给你们!”李筠甩开他的手,“我带人去烧了他们的云梯车!”
这是疯子的主意。开城门,冲出去,在数万敌军眼皮底下烧毁攻城器械,生还的可能微乎其微。
但李筠已经红了眼。他知道,照这样耗下去,潞州守不到第七天。与其被困死在城里,不如搏一把。
城门缓缓打开一道缝。
李筠带着三百亲卫,像一把尖刀捅了出去。马蹄踏在结冰的地上,发出脆响。北汉军显然没料到守军敢出城,一时间竟有些混乱。
他们冲到第一架云梯车前。那车高达三丈,下面有轮子,几十个北汉兵正在推动。李筠一马当先,把火把扔向涂了油的车身。
火轰地燃起来。
接着是第二架,第三架。
等北汉军反应过来,组织起围堵时,李筠已经掉头往城门冲。箭矢从背后射来,不断有人落马。他感觉左肩一麻,低头一看,一支箭扎在甲缝里,血正渗出来。
城门就在眼前。
吊桥正在放下。
最后一刻,一支流箭射中了他的马。战马长嘶一声,前蹄跪倒,把李筠甩了出去。他在地上滚了几滚,抬头看见城门正在缓缓关闭。
“将军!”城头传来嘶喊。
李筠爬起来,踉跄着朝城门跑。腿好像受伤了,每跑一步都钻心地疼。箭在耳边呼啸,有亲卫用身体替他挡箭,闷哼着倒下。
十丈,五丈,三丈……
他终于扑进城门洞的阴影里。吊桥在他身后吱呀呀升起,城门轰然关闭,把追兵和箭矢都挡在外面。
李筠瘫在地上,大口喘气。左肩的箭还在,一动就疼得眼前发黑。但他笑了,笑出了眼泪。
四架云梯车,烧了三架。
这一夜,潞州又守住了。
天边露出鱼肚白时,柴荣在巴公原的营地里收到了潞州的飞鸽传书。信是李筠口述,师爷代笔的,字迹潦草,还沾着血点。
只有一行:“四日已过,城未破,人未死。”
柴荣把信纸在蜡烛上点燃,看着它烧成灰烬。然后他走出营帐,望向东边渐亮的天光。
第五天了。
赵匡胤应该已经过了鬼见愁。
杨衮的探马,大概也已经在二十里外了。
他按了按怀里那个黑瓷瓶——刘翰给的虎狼药。冰凉的瓷壁贴着胸口,像一块永不会化的冰。
还不到时候。
他对自己说。
还不到时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