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渡河(1 / 1)

黄河在孟津这个地方,脾气是最暴烈的。

河面在这里收束到不足百丈,水从上游裹挟着黄土高原的泥沙冲下来,撞在两岸的岩壁上,发出雷鸣般的轰响。冬日水枯,河心露出一片片狰狞的礁石,水流在礁石间拧成一个个漩涡,泛着黄白色的泡沫。

渡口早已乱成一团。

先到的部队在岸边扎营,灶烟一道道的升起来,混进河面的水汽里。民夫们喊着号子,把粮车从牛背上卸下来,一袋袋扛上等待的渡船。船是平底漕船,吃水浅,每艘能载三十人或五匹马,船夫都是本地征调的,脸上刻着常年风吹浪打的深纹。

柴荣站在河岸的高处,看着这一切。

他已经脱了那身显眼的明光铠,换上一套普通的将领皮甲,外面罩着深灰色的斗篷。亲卫队散在周围,也都穿着便装,但手始终按在刀柄上,眼睛像鹰一样扫视着每一个接近的人。

“陛下,风大。”张永德递过一个皮水囊,里面装的是烫过的黄酒,“喝一口暖暖身子。”

柴荣接过,抿了一口。酒很劣,辣得喉咙发疼,但确实有一股热流从胃里扩散开来。“渡了多少人了?”

“殿前司的三都过了河,正在北岸整队。侍卫司的左军还在等船——船不够,一次只能过八百人,全部渡完至少要到后半夜。”

“太慢了。”柴荣皱眉,“契丹的探马可能已经在三十里外看着我们。”

张永德沉默了一下:“陛下,臣有一事不明。”

“说。”

“我们大可走白马津,那里渡口宽,船多,一日就能让全军过河。为何非要选这孟津渡?水急滩险不说,渡完河还得在邙山里穿行五十里才能上官道。”

柴荣没有立刻回答。他望着河对岸那片灰蒙蒙的山影,那是邙山的北麓。山不高,但沟壑纵横,林密如发。

“因为刘崇想不到。”许久,他才开口,“白马津好走,所以所有人都会盯着那里。朕偏要走最难走的路——走孟津,穿邙山,出山后直接插到沁水河谷。等契丹探马把消息传回去,我们已经到巴公原了。”

张永德瞳孔微缩:“陛下是要……”

“声东击西。”柴荣把水囊还给他,“张永德,你记住。打仗不是比谁力气大,是比谁算得深一步。”

河风卷着水沫扑上来,打在脸上冰凉。柴荣裹紧斗篷,转身朝坡下走去。铁甲下的身体已经开始感到疲惫,不是肌肉的酸,而是一种从骨髓里渗出来的虚——像有什么东西在悄悄抽走他的精力。

他知道那是什么。

但没时间了。

同一时刻,三百里外,太行山的白陉古道确实在下雪。

不是汴梁那种细碎的雪屑,是真正的鹅毛大雪。雪花密得像是把天捅了个窟窿,没完没了地往下倒。山道已经被埋了半尺深,马蹄踩上去,整条腿都会陷进去,拔出来时带起一蓬雪雾。

赵匡胤下令下马步行。

五千骑兵现在成了五千步兵,每人牵着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山道上挪。最前面是本地猎户出身的向导,手里拿着长杆探路——雪太厚,根本看不出哪里是路,哪里是悬崖。

“将军,这样走太慢了。”郭延绍喘着粗气追上来,胡须上结满了冰碴,“照这个速度,七天绝对到不了狼牙岗。”

赵匡胤没说话。他走在队伍最前面,和向导并排,每一步都踩得很实。雪灌进皮靴里,化了,又冻上,脚已经麻木得没有知觉。但他不能停——他是主将,他停,全军都会停。

“还有多远到鬼见愁?”

向导抹了把脸,指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按理说……再走三里就该到了。但现在这雪,什么都看不见。”

鬼见愁。

赵匡胤想起地图上那个标注。六尺宽的窄道,一边是千仞绝壁,一边是百丈深涧。平日走都要小心翼翼,何况是这种天气。

他回头看了看队伍。士兵们低着头,一个跟着一个,像一串在雪地里蠕动的蚂蚁。马匹时不时打滑,发出惊恐的嘶鸣,需要两三个人才能稳住。已经有人摔伤了,用树枝简单固定了腿,被同伴搀着走。

“传令。”赵匡胤的声音在风雪中有些模糊,“到鬼见愁之前,所有人用绳子把腰连起来。三个人一组,组与组之间留一丈距离。”

郭延绍怔了怔:“将军是怕……”

“怕有人掉下去的时候,能拉住。”赵匡胤说完,继续往前走。

命令一层层传下去。麻绳从辎重车里翻出来,士兵们默默地把绳子系在腰上,结成一个个生死相连的三角。没有人抱怨,这些老卒太明白山路的凶险——在雪崩、落石、失足面前,个人的勇武毫无意义,能依靠的只有身边的同伴。

队伍又向前挪了一里。

风雪突然加剧。狂风从山壑里灌出来,卷着雪片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能见度降到不足十步,前后的人影都成了模糊的轮廓。赵匡胤不得不让向导敲响铜锣——每隔五息敲一下,让后面的人能跟着声音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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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锣声响起第四遍的时候,前方传来一声惊叫。

紧接着是重物滑落的声音,还有马的嘶鸣。

赵匡胤心头一紧,快步冲过去。只见向导瘫坐在雪地里,脸色惨白,手指着前方。那里本该是山路的地方,现在塌陷下去一大片,露出底下黑黢黢的、深不见底的裂隙。边缘的雪还在簌簌地往下掉。

“雪……雪把路埋了,下面是空的……”向导语无伦次,“要不是我拿杆子探,一脚就……”

赵匡胤蹲下身,抓了一把塌陷处的雪。雪下面是松动的碎石和冻土——这是山体滑坡的痕迹,可能是夏天大雨时冲垮的,被新雪盖住了,成了陷阱。

他站起身,望向两侧。左边是几乎垂直的崖壁,覆着冰,猿猴难攀。右边是云雾缭绕的深谷,看一眼都头晕。

路断了。

“绕道。”赵匡胤说。

“绕不了。”向导哭丧着脸,“这是白陉最窄的一段,前后十里都没有岔路。要绕……得退回昨天出发的地方,走另一条道,那得多走三天。”

三天。

赵匡胤闭上眼睛。雪片落在他睫毛上,化成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像泪。

官家给了七天。现在已经过去两天半。如果在这里耽搁三天,就绝对赶不上在杨衮出兵前抵达狼牙岗背后。那么巴公原的龙旗就会成为真正的靶子,官家亲自率领的中军将面临契丹铁骑的全力冲击。

他想起紫宸殿里,那个年轻的皇帝看着他的眼睛说:“你的任务只有一个——等杨衮主力离开狼牙岗扑向巴公原时,烧了他的大营,插上周军旗帜。然后死守岗顶,让他回不去。”

那是赌上一切的信任。

“不能退。”赵匡胤睁开眼,眼中是决绝的光,“修路。”

“修……”郭延绍愣住了,“将军,这怎么修?没有木头,没有工具,这冰天雪地的……”

“用尸体。”

三个字,冰冷得像这山里的石头。

所有人都怔住了。

赵匡胤转身,面向那五千双在风雪中望过来的眼睛。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砸在人心上:“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想家,想热炕头,想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要走这鬼路。”

“我也在想。”

他顿了顿,雪花落在他肩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但我更想赢。”赵匡胤的声音陡然提高,“想打赢这一仗,想活着回去,想告诉子孙,你爹你爷爷当年在太行山里,在齐膝深的雪里,用命铺了一条路!”

他拔出刀,走到塌陷的裂隙边。裂隙宽约两丈,底下黑沉沉看不见底。

“马匹、辎重、粮草——所有能扔的东西,都给我扔下去填坑。填不平,就用人填。用绳子把人吊下去,在崖壁上凿落脚点,凿出一条路来。”

“将军!”几个都头同时跪下,“这太险了,下去的人九死一生啊!”

“那就在死之前,把路凿出来。”赵匡胤看着他们,眼中那层金色的光泽在雪光映照下,竟有些神圣的意味,“谁愿去?”

死寂。

只有风雪的咆哮。

然后,一个声音响起:“我去。”

是郭延绍。这个跟了赵匡胤五年的副将,脸上有一道从眉骨划到嘴角的疤,是在打幽州时留下的。他站起身,拍了拍膝上的雪:“我带一都人下去。但将军得答应我一件事。”

“说。”

“要是我没上来,”郭延绍咧了咧嘴,那道疤扭曲起来,像个笑,“回头给我家那小子说,他爹不是摔死的,是战死的。战死在狼牙岗。”

赵匡胤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重重点头:“好。”

绳子一根根接起来。郭延绍把绳子系在腰上,另一头绑在崖边一块突出的岩石上。他挑了五十个自愿下崖的老兵,每人腰间别着短凿和铁锤——那是修马蹄用的工具,现在成了开山的利器。

第一个人下去了。

绳子吱呀作响,人影很快消失在雪雾里。片刻后,底下传来铁锤敲击岩石的声音,叮,叮,叮,很微弱,但在风雪声中清晰得刺耳。

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赵匡胤站在崖边,紧紧攥着拳。指甲陷进掌心,渗出血,混着雪水,滴在雪地上,绽开一朵小小的红梅。

他已经分不清那红色是自己的血,还是这太行山在冬日里开出的、最惨烈的花。

潞州城在燃烧。

不是全城,只是西城墙的一段。北汉军从上午开始攻城,用投石车把浸了油的火球抛上城头。守军拼命扑救,但风助火势,还是烧着了城楼和一段女墙。黑烟滚滚升起,在阴沉的天空下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李筠站在东城墙的箭楼上,手里攥着一张刚刚送到的密信。

信是皇帝亲笔,字迹潦草,显然是在颠簸的马背上写的。只有两行:

“援军已在路上。潞州须守七日。七日之后,朕与卿共饮晋阳。”

李筠把信纸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咽了下去。

“将军!”亲兵冲上箭楼,满脸烟灰,“西城缺口快要堵不住了!北汉军又上来了一个梯队!”

李筠走到垛口边,向下望。

城外,北汉军的军阵像黑色的潮水,一波一波拍打着城墙。云梯已经架上三处,士兵像蚂蚁一样往上爬。箭矢在空中交错,发出尖利的啸音。每时每刻都有人从城头或云梯上摔下去,变成地上的一滩血肉。

“把我的亲卫队调上去。”李筠的声音嘶哑,“再告诉各门守将,今日我就在这东墙上站着。城破,我第一个跳下去。”

亲兵红了眼眶,抱拳道:“得令!”

转身要走,李筠叫住他:“等等。”

“将军?”

李筠从怀里掏出一块玉佩,塞到亲兵手里:“要是我死了,把这个带给我儿子。告诉他……他爹没给李家丢人。”

亲兵握紧玉佩,用力点头,转身冲下楼梯。

李筠重新看向城外。风雪不知何时停了,天地间一片肃杀的苍白。他能看见北汉军阵后方的将旗——刘字大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旗下隐约能看见一个穿着金甲的老者,正在指指点点。

刘崇。

李筠咬牙。这老匹夫,当年在先帝面前唯唯诺诺,如今仗着契丹人的势,倒威风起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满是焦糊味和血腥味。然后他拔出刀,刀身在雪光中泛起寒芒。

“擂鼓!”他大喝,“告诉北汉狗,潞州城——”

声音在城墙上传开,压过了喊杀声。

“——还在老子手里!”

战鼓擂响。咚咚咚,沉重得像心跳,像这座千年古城最后的不屈。

更远处,黄河的渡口,最后一艘船正离开南岸。

柴荣站在船头,看着对岸越来越近的山影。风很大,吹得斗篷狂舞。他能听见风中隐约传来的、不知是真实还是幻觉的鼓声。

那是战争的声音。

也是历史车轮碾过时,发出的、沉重的呻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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