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朔风(1 / 1)

契丹人的前锋在午时初刻出现在巴公原北面的地平线上。

起初只是几个黑点,在冬日惨白的天光下蠕动。接着黑点变成黑线,再散开成一片移动的阴影。没有旗帜,没有鼓号,马蹄踏在冻土上的声音闷雷般传来,隔着三里地都能感到地面的震动。

柴荣站在营寨的望楼上,手里拿着一个单筒的黄铜望远镜——这是他从现代带来的唯一器物,一直藏在贴身行囊里。镜筒冰凉,他凑近眼眶,调整焦距。

视野清晰起来。

大约五百骑,人马都披着毛毡,马鞍两侧挂着弓袋和箭囊。骑兵的坐姿很松散,有些人甚至侧着身子和同伴说话。这不是精锐,是哨骑,来探虚实的。

“来了。”他放下望远镜,递给身边的张永德,“看装束,是奚人。”

张永德学着样子举起望远镜,笨拙地调整,然后低低吸了口气:“这么清楚……陛下,这是……”

“海那边来的玩意儿。”柴荣简单带过,“传令,营门大开,旗帜都竖起来。灶烟照常升,让士兵在营里走动,但不要结阵。”

“大开营门?”张永德愕然,“那不是……”

“请君入瓮。”柴荣走下望楼,“杨衮生性多疑,你越是严阵以待,他越要反复试探。不如大方点,让他看——看我们人少,看我们背靠深沟,看我们‘惊慌失措’。”

他顿了顿:“当然,沟上的浮桥要藏好。”

命令传下去。营门吱呀呀打开,露出里面看似杂乱的营帐。士兵们三三两两走动,有人在磨刀,有人在喂马,还有人围在火堆边煮东西,炊烟袅袅升起。一切都像一支毫无戒备的军队。

契丹哨骑在营外一里处停住了。

他们在那里徘徊了将近半个时辰。马匹不安地刨着地面,骑手们指指点点,显然在争论。然后分出五十骑,慢慢朝营门靠近。

柴荣已经回到中军帐,帐帘卷起,他坐在一张胡床上,面前摊着地图,手里拿着笔,似乎在研究什么。实际上,他在用余光观察那队越来越近的骑兵。

一百丈,五十丈,三十丈……

领头的契丹军官突然举起手,队伍停住了。那是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戴着一顶狐皮帽,帽檐下眼睛像鹰一样扫视营内。他看到了敞开的大门,看到了散漫的士兵,看到了坐在帐中的那个穿明光铠的年轻将领。

也看到了将领身后那面明黄色的龙旗。

军官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他转头和同伴急促地说了几句,然后调转马头,带着队伍迅速退去,比来时快得多。

“他认出您了。”李重进从帐后转出来,手按在刀柄上。

“就是要他认出。”柴荣放下笔,“去告诉杨衮,大周皇帝就在这里,带着两万老弱病残,背靠绝地,等着他来取这颗人头。”

他的语气太平静,平静得让人发冷。

---

太行山的正午见不到太阳。

天是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像一块脏兮兮的棉絮盖在山头。赵匡胤的部队在一条结冰的溪谷里休息,人马都到了极限。

从鬼见愁过来已经一天一夜,他们没有停过。饿了就嚼一口冻硬的干粮,渴了就抓把雪塞嘴里。马匹倒下了七匹,都是累垮的,士兵默默把鞍具卸下来,分给还能走的马驮着。

郭延绍的腿肿得厉害。崖壁上受的冻伤开始发作,皮肤紫黑,走路一瘸一拐。但他没吭声,只是把布条缠紧,继续走。

“还有多远?”他问向导。

向导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指着前方一座云雾缭绕的山峰:“翻过那座山,就是狼牙岗的背面。按现在的速度……明天日落前能到。”

明天日落。

赵匡胤在心里算时间。今天已经是第五天,明天是第六天。官家给的期限是第七天——杨衮应该会在那天扑向巴公原。他们必须提前至少半日抵达,才有时间烧营、布防、封死退路。

“不能等到明天日落。”他说,“最迟明天正午必须到。”

向导苦笑:“将军,弟兄们真的走不动了。昨夜过崖,今天又赶了四十里山路,好些人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赵匡胤没说话。他走到溪谷中间,那里生着一小堆火,十几个受伤的士兵围坐着,用雪水煮着最后一点炒面。面糊稀得像水,但每个人接过破碗时,都像捧着珍宝。

他看见一个年轻士兵,不过十八九岁,脸上还带着稚气。那孩子捧着碗,却没喝,呆呆地望着火苗。赵匡胤走近,才发现他在哭,眼泪无声地往下淌,在冻红的脸上冲出两道痕。

“怕了?”赵匡胤在他身边坐下。

年轻士兵吓了一跳,慌忙抹脸:“没、没有……”

“怕很正常。”赵匡胤从怀里掏出那个“吴”字木牌,摩挲着粗糙的刻痕,“我第一次上战场时,尿了裤子。”

周围响起几声压抑的笑。年轻士兵也咧了咧嘴,但笑比哭还难看。

“将军,”他小声问,“我们能赢吗?”

火堆噼啪作响。所有人都看向赵匡胤,那些眼睛里有疲惫,有恐惧,但更多的是某种执拗的、不肯熄灭的东西。

赵匡胤没有立刻回答。他望向东边,望过层层山峦,想象着三百里外那片叫巴公原的台地。皇帝在那里,以身为饵。潞州城在那里,浴血死守。而他们在这里,在深山老林里挣扎,为了一个听起来近乎疯狂的计划。

“我不知道能不能赢。”他最终说,声音很平实,“但我知道,如果我们赶不到狼牙岗,官家就死定了。官家死,大周就亡了。大周亡了,契丹人的马蹄会踏过黄河,踏进汴梁——你家里还有人吗?”

年轻士兵点头:“有娘,还有个妹妹。”

“那她们就会变成契丹人的奴隶。”赵匡胤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所以问题不是能不能赢,是我们必须赢。为了你娘,为了你妹妹,也为了昨夜死在崖下的老吴,和他等着嫁妆的闺女。”

他环视所有人:“休息半个时辰。然后出发——能走的走,不能走的,互相搀着走。就是爬,也要在明天正午爬到狼牙岗。”

没有人欢呼,但那些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重新烧起来了。

郭延绍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到赵匡胤身边:“将军,我那都还有二十七个人能战。让我们走前面,探路。”

赵匡胤看着他肿得像萝卜的腿:“你……”

“死不了。”郭延绍咧嘴,露出被冻裂的嘴唇,“真死了,给我家小子也说成战死的就行。”

半个时辰后,队伍再次开拔。这次速度快了些,不是因为体力恢复,是因为那股憋在胸口的气。他们像一群伤痕累累但牙齿还在的狼,沉默地在山道上推进。

黄昏时分,他们翻过了那座云雾缭绕的山峰。

站在山顶往下看,狼牙岗的背面一览无余。那是一座孤零零的山岗,三面陡峭,只有南面缓坡通往巴公原方向。岗上隐约能看见营寨的轮廓,炊烟几道,在暮色中细细地升起来。

“那就是杨衮的大营。”向导说,“常驻兵力大概两千,都是老弱。精锐应该被他带去巴公原了。”

赵匡胤点点头。他数了数岗上的旗帜,又观察了巡逻队的路线和间隔,在心里默默计算需要的兵力和时间。

然后他回头,看向身后这群衣衫褴褛、疲惫不堪,但眼睛亮得惊人的士兵。

“睡四个时辰。”他说,“子时出发,拂晓前拿下狼牙岗。”

---

潞州城里的粮,在第五天傍晚终于见了底。

李筠看着空荡荡的粮仓,没有说话。仓官跪在地上,头磕得咚咚响:“将军,真的没有了……最后一点麦麸都分下去了,明天……明天弟兄们只能饿着肚子守城……”

“知道了。”李筠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起来吧,不怪你。”

他走出粮仓,走上城墙。夕阳西下,把城墙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城内死寂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几天前还能听见孩子的哭声,现在连哭声都没了——要么死了,要么连哭的力气都没了。

城墙上的守军也变了样。每个人都瘦脱了形,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箭矢所剩无几,滚木礌石早就用完,现在城头堆着的是拆房子的砖瓦,还有烧开的粪水——那是最后的手段。

“将军。”一个老兵颤巍巍地递过半块黑乎乎的饼子,“您一天没吃了……”

李筠看着那块饼,那是麦麸混着树皮压成的,硬得像石头。他接过,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粗糙的纤维刮着喉咙,但他咽了下去。

“弟兄们还有多少能战的?”

“东门一百二,西门八十,南北门各五十……还有三百多伤员,躺在那边的城楼里。”老兵顿了顿,“将军,实话跟您说吧,明天要是北汉再攻一次,我们……守不住了。”

李筠没说话。他望向城外,北汉军的营寨连绵数里,灯火点点,像一片倒扣的星空。那里有粮,有箭,有源源不断的生力军。

而他们什么都没有了。

除了那道该死的、来自皇帝的“七日之约”。

“你们恨我吗?”李筠忽然问。

老兵愣住:“将军说什么话……”

“恨我把你们留在这里等死。”李筠转过头,看着他,“恨我相信那个不知真假的承诺,恨我让你们多守这三天,多死这么多人。”

老兵沉默了很久。风吹过他花白的头发,露出下面一道狰狞的旧疤。

“不恨。”最终他说,“我儿子死在幽州,那年契丹人打草谷,把他抓去,再没回来。我婆娘哭瞎了眼,前年也去了。现在家里就我一个老头子。”

他咧嘴,露出缺了门牙的嘴:“所以将军,我不怕死。我就怕死得没意思——像条狗一样死在逃荒路上,或者死在哪个不知名的沟里。但现在不一样。”

他指着城下北汉的大营:“我是守着潞州城死的。是跟着您李将军死的。将来要是有人写史书,说不定能提一句‘显德元年,潞州守将李筠,死守孤城七日’——那我老张头,也算在史书上留了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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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筠鼻子一酸。他别过头,用力眨眼睛。

“老张。”

“在。”

“要是我死了,城破了,你别硬拼。”李筠说,“找机会溜出去,往南走,去汴梁。帮我看看……看看援军到底来了没有。”

老兵笑了:“将军,您这叫什么话。要死一块死,要溜一块溜。不过我看啊,咱们都溜不了啦——明天第七天,要么援军到,要么咱们就真在这儿交代了。”

夜幕完全降下来。城头点起了火把,但火把也不多了,隔很远才有一支,在风中明明灭灭,像垂死之人的呼吸。

李筠回到箭楼,从怀里掏出那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雕着一只燕子——他女儿的小名。他摩挲着玉佩,想起女儿出嫁那天的样子,凤冠霞帔,笑得像朵花。

“爹,”女儿上轿前拉着他的手说,“打完仗早点回家。”

他当时满口答应。

现在想想,可能要食言了。

他把玉佩贴在心口,闭上眼。耳中传来城外北汉营中的喧哗声,还有更远处,风声呜咽,像无数亡灵在旷野上哭泣。

明天。

明天就是第七天。

---

巴公原的夜格外安静。

契丹人的主力在天黑后抵达,在北方三里处扎营。营火连绵成片,几乎照亮了半边天。偶尔能听见马嘶声,还有某种低沉悠长的号角声——那是契丹人在召集将领议事。

柴荣没有睡。

他坐在帐中,面前摆着三个瓷瓶。白瓶,绿瓶,黑瓶。烛火跳跃,在瓶身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帐帘掀开,张永德端着一碗热汤进来:“陛下,喝点吧。”

柴荣接过,没喝,只是捧着暖手。“永德,你说杨衮现在在想什么?”

张永德想了想:“他应该很困惑。我们人少,地势不利,却大张旗鼓地等他来攻。这不像求战,像……求死。”

“所以他明天不会全力进攻。”柴荣说,“他会试探,用一部分兵力冲阵,看我们反应。如果我们真的虚弱,他就一口吞下;如果我们有埋伏,他随时可以撤。”

“那我们要示弱?”

“要示弱,但不能太弱。”柴荣放下碗,“要让他觉得再加把劲就能赢,但每加一把劲,都要付出血的代价。一点一点,把他拖进来,拖到再也退不出去。”

他拿起那个黑瓷瓶,拔开塞子。里面是褐色的药丸,散发着一股辛辣刺鼻的气味。

“陛下!”张永德脸色变了,“刘翰说过,这药……”

“明天要用了。”柴荣倒出一粒,放在掌心,“我得站在阵前,让所有人都看见我。要站得稳,要声音洪亮,要看起来像个……战神。”

他苦笑:“可惜我只是个病秧子。”

张永德扑通跪下:“臣愿替陛下站到阵前!臣……”

“你替不了。”柴荣打断他,“杨衮要的是皇帝的人头,不是将军的。只有我站在那儿,他才会把所有赌注压上来。”

他把药丸放回瓶子,塞好:“去休息吧。明天……会很漫长。”

张永德退下后,柴荣独自坐在帐中。他吹灭蜡烛,在黑暗里听着外面的声音——风声,守夜士兵的脚步声,远处契丹营地的喧哗。

还有自己胸腔里,那颗越来越沉重、越来越迟缓的心跳。

他从贴身衣物里摸出那个单筒望远镜,凑到眼前,望向北方那片营火。镜片里,契丹士兵的身影晃动,他们在喝酒,在烤肉,在说笑。完全不知道三百里外,一支衣衫褴褛的军队正在摸向他们的老巢;不知道七十里外,一座孤城里,一群人正在饿着肚子等一个渺茫的希望。

也不知道明天,这片叫巴公原的土地,将会被血浸透。

柴荣放下望远镜,闭上眼睛。

他想起现代,想起那个小小的公寓,想起电脑屏幕上那些冰冷的历史记载。那些文字永远不会告诉他,站在这里是什么感觉——这种把数万人的生死攥在手心,把自己也押上赌桌的感觉。

“如果我输了,”他对着黑暗说,“史书会怎么写?‘显德元年正月,帝亲征,败于巴公原,崩’——就这么一句,没了。”

然后他笑了。

“可惜,我不打算让史书这么写。”

他躺下,和衣而卧。铁甲冰凉,硌得骨头疼,但他很快睡着了。

梦里,他看见一条河,血一样的红,无数人在河里挣扎。他想伸手去拉,却发现自己也站在河里,水已经淹到胸口。

而在河的对岸,有个人在看着他。

那个人,长得和他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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