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茂前身来过多次甘露殿，这里是李显考教他学业的地方。
俗称处刑现场。
每次来，路上都心惊胆战，这次也不例外。
与之前不同，他是被韦香儿的在宫里实力震住了。
朝阳升起，斜映在羽林卫士身上，明光铠反射出刺眼的光，杀气凛然，令人不寒而栗。
但殿外的横刀只用来吓唬人，殿上宗楚客的软刀子，才是真要命：
“殿下若献上劝进奏表，必能成全仁孝、谦让的美名。”
说这话时笑吟吟的，身旁站着武延秀，两人想必刚商量过什么。
“宗相，时机未到吧？”
韦巨源老成谨慎，跟韦温对视了一眼，两人脸上都带着不解。
韦香儿也摆摆手：“刚才已经聊过这事了，不必再提。”
李裹儿也想开口，武延秀朝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静观其变。
宗楚客解释道：“我知道不是时机，但向来劝进需三辞三让，温王若上奏表，可以借机试探百官的反应。”
他朝李重茂微微一笑：“由殿下表奏，分量与我等是不同的。”
这招非常狠。
他见李重茂得到部分宰相拥护，隐隐有坐稳的趋势，便要拉他下水。
如果李重茂主动劝进，宗室、宰相都会对他失望，不再扶保他。
如果不愿劝进，说明他口是心非，韦香儿、李裹儿就不会再信任他。
作为韦党头号智囊，他时机抓得很好，太平公主、宰相都走了，正好逼宫！
大殿上，韦香儿、李裹儿、韦巨源等人不再说话，等李重茂表态。
李重茂点点头：“好啊，我写。”
此言一出，韦香儿大感诧异，宗楚客更是欣喜若狂：“那现在就写！是殿下自己来，还是由微臣代笔？”
扬起右手，对韦香儿道：“皇后殿下，请赐微臣纸笔。”
他见计谋得逞，立刻便要坐实，不给李重茂喘息之机。
神龙殿是皇帝读书之处，文具齐备，韦香儿也隐隐动心，便让侍从去取，研好墨摆在宗楚客面前。
李重茂道：“我书读得少，宗相是大才，我来说，请宗相润色吧。”
宗楚客提起笔：“温王请讲。”
李重茂道：“就写我年幼德薄，不配做天子，请求让位于宗相！”
啊——
甘露殿上哗然一片。
韦香儿、李裹儿、武延秀、韦巨源、韦温、纪处讷面面相觑，都一脸茫然。
宗楚客连忙道：“殿下是口误吧？想说让位于太后，对不对？”
李重茂摇头：“不是啊，就是让位于宗相，请宗相代为润色。”
啪的一声，宗楚客毛笔坠地，朝李重茂喝问：“殿下开什么玩笑！”
李重茂道：“宗相自己说过，此时劝进是试探百官反应，既然你如此忠心，就请你代太后试探一下吧。
宗楚客沉下声，反驳道：“我只是一个臣子，如何代太后试探？”
李重茂淡淡道：
“对先帝来说，太后不也是臣子么？”
“既然是试探，肯定会有人支持，有人反对，有人赞颂，有人谩骂。”
“宗相也知道还不是时机，那必然是反对的多、谩骂的多。”
“到时诘责、弹劾奏疏涌来，太后背负骂名，成为众矢之的，如何应对？”
“只要宗相代为试探，太后得知百官反应，便可从容进退了。”
这番话偷换了概念，却把宗楚客意图搅浑局面、趁机渔利的小心思揭穿。
韦香儿恍然惊觉：“对啊，宗楚客看似替我考虑，实则明知先帝刚驾崩，人心不稳，硬把我推在前边”
韦巨源咳嗽一声：“宗相，你素来机敏，难道未考虑到这一层么？”
韦温不悦道：“还是说有私心？”
宗楚客连连摆手：“太子少保说笑了，我哪里有什么私心”
他眼眸飞速转动，立刻反击，质问李重茂：“殿下即将承袭大统，却对宰相开如此玩笑，以后如何治理天下？”
大臣最重体统，哪怕皇帝也不能戏谑宰相，否则会被指责为失礼。
宗楚客逼宫不成，立刻倒打一耙，实在是难缠之极的对手。
李重茂从容回答：“不是开玩笑啊，宗相不就是想当天子么？”
哗——
甘露殿第二次嘈杂起来。
只有七个人，硬生生制造出了数十人的音效，连殿外的羽林飞骑都忍不住侧耳过去，想听听在吵什么。
大殿上，一束束惊诧之极的目光，朝宗楚客齐刷刷望去。
“宗相不就是想当天子么？”
即便小民百姓当众问这话，也够吓人的，何况出自未来天子之口！
韦巨源、韦温对视一眼，各自暗想：“他竟然暗藏这个心思？”
宗楚客不觉汗涔涔下，顷刻间已经湿透衣衫。
因为，他的确有这想法。
某天在家宴饮时，他酒兴上头，曾跟几个亲信吹牛逼：“我以前当小官时，特别想做宰相，真当上了吧，又想进太极宫去，坐北朝南，哪怕一天也够了！”
进入权力中枢的人，难免会有野心，但大部分人都懂得分寸。
大臣想做皇帝难度太高，成功率太低，yy一下就可以，别说出来。
但他见过多次兵变、多次权力更替，真心觉得是有可能的。
于是，忍不住口嗨了。
事后也有些后悔，不过听到的都是亲信，他也没放在心上。
此时，宗楚客稳了稳心神，挺直身躯对李重茂道：“此乃谋逆大罪！殿下若再开玩笑，休怪微臣弹劾！”
他料想李重茂一介孺子，无非是猜的，于是声色俱厉要震慑住他。
李重茂却摇摇头：“都说了不是开玩笑，是先帝跟我说的。”
轰——
甘露殿发出更大的喧哗，殿外卫士好奇到了极点，议论纷纷：
“这帮人，该不会打起来吧？”
“你以为是你？”
“我猜里边是在赌骰子，刚开了两把，现在开第三把。”
“他们最好是在赌骰子，如果不是的话，咱们可能得拼命了。”
“”
大殿上，所有目光又齐刷刷转过来，都凝视著李重茂。
韦香儿等人都回想起，刚才在神龙殿他转述过先帝的话，说明李显的确跟他聊到了朝局，也聊了大臣。
既然对苏瑰、李峤四人都有评价，再点评宗楚客并不奇怪。
只是听这口气，李显对宗楚客的判断，可是截然不同的！
李重茂慢悠悠道：
“先帝说，他跟你的亲信聊过。”
“你曾对亲信说“我当小官的时候，特别想做宰相，真当上了吧，又想进太极宫去住，哪怕一天也足矣”。”
“大致是这个意思，先帝这么跟我说的，这难道不是想当天子？”
这话说完，六双目光从李重茂脸上，又挪回宗楚客脸上。
啪嗒——
一滴汗从他额头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