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宗室,李显是有所保护的。
武则天登基前,把高祖、太宗、高宗庶子这些支脉几乎铲绝,成年的杀掉,年幼的流放岭南荒蛮之地。
李显继位后,立刻把被流放的宗室召回,嗣封先人爵位,平反昭雪。
顺便,还提高了太宗、高宗朝被贬的宗室后人待遇,以巩固宗室。
比如废太子李承干之后、
吴王李恪之后。
对于自己的亲弟弟、亲妹妹,李显更是给予极高的恩宠。
李旦加“安国”相王,实封达到一万户;李令月加“镇国”太平公主,实封五千户,是公主中的榜首。
此时,他们各自带着家人,走进太极殿朝太后、太子慰问。
由于君臣名分已定,李旦跟李重茂说话时隔着一段距离:“太子节哀,要保重身体!”
他中等个头,面容慈祥,一副与世无争的模样,语气很是真挚。
李令月声音则生硬得多:“太子,莫要辜负先帝托付!”
也不等李重茂回答,转身就走。
驸马武攸暨为人谨慎,说了声保重,也跟着公主走了。
宋王李成器、衡阳王李成义先后上前,以臣子口吻向李重茂致哀。
接着,一张英气逼人的脸出现。
临淄王李隆基二十五岁,从小胆气过人,长大后精通骑射,马术一流,剑法也相当了得,昂然有英雄气。
李重俊兵变后,他被李显外放潞州,意在削弱相王势力。
一年半的外放对他是历练,如今他更显沉稳,也更果决。
此时,他先向韦香儿行礼,再对李重茂道:“请太子以祖宗社稷为重,切莫忧思过度,至令体虚神伤。”
比起父亲、兄长,他声音更加中气充沛,话里的内容也更多。
李重茂听出来了,回答:“有太后在,祖宗社稷必定安稳,兄长勿虑。”
他第一次有机会跟李隆基聊,很想劝这位堂兄不要乱来。
十六天后的兵变,李隆基正是主谋。
如果能劝动他忍一手,李重茂就有足够时间对付太后,但此刻没机会劝。
而且,有了龙气的破事,李隆基与太后已经剑拔弩张,多半是劝不动的。
只能借着回答,稍作暗示,至于他听不听,就管不了了。
李隆基剑眉一颤,微微怔住。
他刚才看似随口一说,是场面话,实则在试探韦香儿、李重茂。
说“祖宗社稷”,而非“江山社稷”,重点是“祖宗”。
余光瞥去时,韦香儿的反应不出所料,微微带着愠怒。
这说明,她容不得李姓宗室。
而太子的反应,则令他吃惊!
他料想李重茂年纪小,又是个傀儡,多半听不出什么,会随口感谢了事。
但对方竟然反应很快,直接告诉自己“祖宗社稷必定安稳”,让自己勿虑。
这说明,他不仅听出来了,还知道自己在忧虑什么!
李隆基忽然觉得,这个向来不起眼的温王,并不像他认为的那么无能
他来不及多想,朝李重茂点点头:“太子说的是,请节哀。
转身离开太极殿。
下台阶时,发现左右都有目光注视自己,有几束阴恻恻的。
走出太极门外,薛崇简从身后快步跟上,悄声道:
“表兄,政事堂传来消息,太后已掌控羽林四军,正征调府兵进京。”
太平公主先嫁薛绍,后嫁武攸暨,各生了二子二女,薛崇简是她的二郎,也是最像她、最得她疼爱的儿子。
他比李隆基小三岁,自幼便由表哥带着一起玩,关系很是亲密。
李隆基略一凝步,压低声音:“有人盯梢,出宫再说。”
出了承天门,立刻环视四周。
确认没人跟着,才问:“我和父兄府邸外,都有金吾卫远远盯着,你家呢?”
薛崇简道:“我家几处宅子也是,昨日起便被看得紧紧的。”
李隆基哼了一声:“说什么新龙克死旧龙,盯太平姑母和你们作甚?”
随即剑眉横挑:“我想去姑母家一趟,有要事与她商议。”
薛崇简扬起眉梢:“正好,母亲让我找你,想邀你来家坐坐。”
两对刚毅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太平公主在两京有多处豪宅,最奢华的是长安城南庄园,依终南山而建,成片山林都是她的私人财产。
城中兴宁坊、礼泉坊都有大宅邸,乐游原上也建了亭阁,方便游玩。
但此时,她住在最小的一处——
兴道坊公主府。
这座府第就在皇城南门外,便于接待官员,离太极宫也最近。
她大儿子叫薛崇胤,二十七岁,封寿阳郡王,官拜太常少卿,还在丧仪现场。
丈夫武攸暨不住在这里,丧仪结束后,带儿子武崇敏、武崇行回了礼泉坊。
其实,平时他也很少来这,因为这是公主私会男宠的地方。
要想生活过得去,头上就得带点绿。
此时,堂屋里只有三人
李隆基开门见山:“姑母,先帝驾崩是怎么回事,你知道么?”
李令月摇头:“很蹊跷,我猜多半是韦香儿或者安乐干的。”
李隆基道:“我也这么想!姑母,听说你昨日去争遗诏,被韦党篡改,删去了我阿耶辅政的条目,是么?”
李令月点点头:“三郎,此时是李家生死关头!”
她坐直身体,目光炯炯:
“如今朝野都在传什么“新龙克死旧龙”,定是韦党造的谣!”
“韦香儿本就想当皇帝,迟早要诛灭李姓宗室,如今蓄意制造口实,只怕很快就要动手!”
“三郎,你怎么看?”
李隆基朗声道:“大唐岂能容韦氏猖獗!我的想法是,先下手为强!”
“好!这才是我李姓子孙!”
李令月猛拍桌案,说道:“三郎,我给你交个底,若你能制服韦氏,我亲自逼李重茂退位,扶相王为帝!”
这个角色非常重要,历来宫廷兵变,最关键是对皇帝的处理。
秦王发动玄武门之变前,就确定了要拥兵逼宫,让高祖降敕授秦王节制权。
五年前神龙政变,张柬之等人也是直接带兵包围武则天,逼她退位。
而三年前李重俊兵变,败就败在颠倒了次序,竟先绕路去杀武三思
大老远从南门入宫后,又先去追杀上官婉儿,没想到核心关键是皇帝!
这是合法性问题。
只有最终获得皇位,才能避免秋后算账,让参与兵变的将士安心。
诛韦氏,李隆基可以说她谋害先帝,但李重茂却是无罪的,不好动。
太平公主自告奋勇干脏活、背黑锅,确实是十足的诚意。
李隆基投桃报李:
“我也跟姑母交个底。”
“我结交了几位万骑营长,平时多有厚赠,事有缓急能用得上。”
“还有,宫苑总监钟绍京是小吏出身,一直做浊官,向来不得志,他手握禁苑各门钥匙,职位十分紧要”
“我打算游说他们,趁韦氏立足未稳,利用万骑从禁苑发难!”
李令月抬手指向薛崇简:“薛氏部曲有百来精锐,你带着二郎一起干!”
李隆基立刻起身:“事不宜迟,我这就回去安排!”
剑眉一横,已下定决心。
往堂屋外刚走两步,蓦地回头:“姑母,你觉得太子好对付么?”
“太子?”李令月摇摇头:“他有些城府,但还远不成气候。”
李隆基:“那我便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