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长安西市。
天刚蒙蒙亮,归云居门前那条原本冷清的街道,此刻却是人声鼎沸,车马如龙。
这是因为有人在推波助澜。金光寺的法聪禅师为了今日的“收尸”大戏,可谓是做足了功课。
他不仅散布消息说昨夜兰若坊鬼哭狼嚎、新房主凶多吉少,更是特意去各大国公府上“知会”了一圈,美其名曰“请各位贵人做个见证,贫僧今日要开坛做法,彻底镇压那凶宅里的前朝余孽”。
于是,看热闹的百姓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更有几辆装饰豪华的马车停在不远处的茶楼下。
与外面的喧嚣不同,归云居内,大门紧闭,正堂之中却是一片从容。
一身黑甲的单雄信,大步从后院走进正堂。
此时的他,已不再是昨夜那般黑气缭绕、无头虚影的骇人鬼相。
李长生信守承诺,昨夜耗费了一截珍贵的【幽冥雷木】枝干和大量【玄铁精】,为他炼制了一具足以容纳鬼仙神魂的“战傀法身”。
这具躯壳身高九尺,通体坚若精钢,脖颈之上更有一颗由灵木雕琢、幻术加持的头颅,五官轮廓与他生前一般无二,只是面色略显苍白,平日里戴着半张青铜面具,遮掩住那一双燃烧着幽蓝魂火的眼睛。
他手中紧紧攥著一本泛黄的账册,走到正端坐喝茶的李长生面前,单膝跪地,铠甲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真人,幸不辱命。”
单雄信的声音透过这具新的咽喉发出,带着一丝金石交鸣的磁性,透著压抑的快意。
“昨夜某家依真人吩咐,趁那秃驴忙着召集武僧、布置今日的法场之际,利用这具新躯壳的土遁之能潜回金光寺。在他那禅房床底的暗格之中,果然寻到了此物。”
李长生放下茶盏,接过账册随手翻看了两眼,嘴角勾起一抹淡笑。
“干得不错。这法聪自以为掌控一切,却不知灯下黑的道理。他把你当成只会杀人的无头厉鬼,却忘了你曾是统领千军的赤发灵官。如今你有了这具灵木法身,不仅神智尽复,这潜行探营的本事,更是如虎添翼。”
“真人再生之德,某家没齿难忘。
单雄信站起身,看着那本账册,面具后的眼中魂火剧烈跳动。
“这上面记录了他这些年利用某家制造凶宅、低价吞并土地、再高价倒卖的每一笔黑账,甚至还有几笔买通官府的记录。每一笔,都沾着人血!”
“这东西现在归你了。”李长生将账册扔回给单雄信,“待会儿怎么用,不用我教你吧?”
单雄信稳稳接住账册,将其揣入怀中护心镜后,那一双在面具后的眼睛里,闪烁著复仇的烈焰。
“真人放心。有了这个,某家定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
“嗯,去准备吧。贵客们已经到了,好戏也该开场了。”
门外,喧嚣声渐大。
“程咬金,你说那道士还能有口气儿吗?”
一辆马车的帘子掀开,露出一张黑如锅底、却威风凛凛的脸庞,正是大唐鄂国公尉迟恭。他看着那紧闭的大门,眉头微皱。
“俺哪知道!”
旁边那辆马车上跳下来一个五大三粗的胖子,满脸络腮胡子,手里还要死不活地拎着个酒葫芦,正是混世魔王程咬金。他灌了口酒,咂吧咂吧嘴:
“不过那道士昨儿个在街上露的那手‘大猫吼’,确实有点门道。俺老程觉得,他没那么容易死。倒是那法聪秃驴,这一大早又是敲锣又是打鼓的,看着就心烦。”
“嘘!慎言。”旁边的一位文官模样的老者低声劝道,那是魏征,“金光寺如今香火鼎盛,背后又有那位菩萨撑腰,咱们还是少惹是非。”
正说著,人群突然分开一条道。
只见法聪禅师身披大红金丝袈裟,手持九环锡杖,身后跟着十八名涂了金粉的铜人武僧,在一片诵经声中浩浩荡荡地走来。他脸上带着悲天悯人的神色,但这神色在他那双充满算计的眼睛衬托下,显得格外虚伪。
“阿弥陀佛。”
法聪走到归云居门前,看着那扇紧闭的朱漆大门,心中冷笑。
昨晚他亲手揭开了枯井的封印,驱使单雄信去杀人。虽然之后不久,他与厉鬼之间的神魂联系突然断了,让他心头一跳。但转念一想,那是单雄信怨气太重,杀红了眼,暂时屏蔽了感应也是有的。以那厉鬼的凶煞程度,这宅子里的野道士现在恐怕已经被撕成碎片,连魂魄都被吞了吧。
“诸位乡亲,诸位贵人。”
法聪转过身,声音洪亮,传遍全场。
“贫僧昨夜观星,见此宅煞气冲天,恐有妖道在此炼制邪法,反被厉鬼噬魂。为了长安百姓的安危,贫僧今日特来超度亡魂,顺便清理门户!”
“好!”
周围不明真相的百姓(主要是法聪安排的托儿)立刻大声叫好。
程咬金撇了撇嘴,对尉迟恭小声嘀咕:“这秃驴,这是急着要把地皮抢回去呢。俺可是听说了,他眼馋这块地好几年了。”
“开门!”
法聪一挥锡杖,身后的两名铜人武僧立刻上前,运足了力气,准备强行破门。
然而,就在武僧的手掌即将触碰到大门的瞬间。
“吱呀——”
一声轻响。
那扇看似厚重无比的大门,竟然自己缓缓打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阴风扑面,也没有血腥气冲天。
一股淡淡的、仿佛雨后森林般的清雅香气,顺着门缝悠悠地飘了出来。闻到这股香气的人,只觉得脑清目明,昨夜没睡好的疲惫瞬间一扫而空。
“嗯?”
法聪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半步。
只见大门洞开,庭院内洒扫得干干净净,几株原本枯死的古树竟然抽出了嫩绿的新芽。在正堂的台阶上,那位地阙真君正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里端著茶盏,神色悠闲地吹着茶沫。
而在他的身旁,趴着一只慵懒的大橘猫,正百无聊赖地舔著爪子。
“活着?!”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
“不可能!”法聪脸色一变,脱口而出,“昨晚那那东西明明”
“那东西?”
李长生放下茶盏,抬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着法聪。
“大师是说昨晚来我这儿做客的那位朋友吗?他确实来了,而且他说有些陈年旧账,想跟大师好好算算。”
“一派胡言!”法聪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单雄信被他的符咒控制了十几年,绝不可能反水。这道士一定是在虚张声势!
“妖道!休要装神弄鬼!贫僧早已算出这宅内阴气郁结,定是你私藏了厉鬼!今日贫僧就要替天行道,金刚伏魔!”
法聪大喝一声,决定先下手为强。他猛地举起锡杖,对着庭院内一指,口中念动了那个控制单雄信的“锁魂咒”。
“孽畜!还不现身杀敌!”
然而,尴尬的一幕发生了。
庭院里静悄悄的,连片叶子都没掉。
李长生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念咒,直到法聪念得脸红脖子粗,才淡淡地拍了拍手。
“既然大师这么想见他,那就见见吧。”
“单居士,有人找你。”
话音刚落。
“咚!咚!咚!”
一阵沉重而富有节奏的脚步声,从正堂的阴影深处传来。每一步落下,都仿佛踩在众人的心头,带着一股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
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缓缓走到了阳光下。
他身高九尺,身披一袭乌沉沉的重甲,脸上戴着半张青铜面具,只露出一双冷峻刚毅的眼睛和满脸钢针般的络腮胡须。
虽然未曾手持马槊,但只是往那里一站,便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岳。
那股气势,不再是单纯阴森的鬼气,而是混合了灵木清气与战将煞气的堂皇之威!
“这”
原本还在看热闹的程咬金,手中的酒葫芦“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酒水洒了一地。
他瞪大了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戴着面具的身影,浑身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这身形这步法”
旁边的秦琼更是脸色苍白,下意识地捂住了胸口,那是他当年为了义气两肋插刀留下的旧伤,此刻竟然隐隐作痛。
法聪看到这个身影,却是狂喜。虽然样子变了,但他能感应到这就是单雄信的魂魄!
“孽畜!还敢装神弄鬼!给我杀了他!”
法聪再次催动咒语,想要强行控制这具“傀儡”。
那个黑甲壮汉停下了脚步。
他缓缓转过头,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目光如刀,死死地钉在了法聪的脸上。
然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缓缓抬起手,摘下了那半张青铜面具。
露出了那张虽然面色苍白如纸、却依旧威严霸气、被程咬金等人刻在骨子里的红脸膛。
赤发灵官,单雄信。
“秃驴。”
单雄信开口了,声音通过灵木声带震动发出,沙哑低沉,却如同惊雷炸响。
“你那狗屁咒语,念够了吗?”
“什什么?!”法聪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咒语声戛然而止。他惊恐地发现,自己与单雄信之间的神魂联系,竟然彻底断了!
“你你居然挣脱了锁魂咒?还重塑了肉身?!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单雄信没有理会他的歇斯底里,而是一步步走下台阶。
他每走一步,法聪就后退一步,那十八个铜人武僧更是被这股恐怖的煞气逼得连连后退,根本不敢上前阻拦。
“十一年。”
单雄信一边走,一边数着。
“某家在那口枯井里,被你用符水灌了十一年。你用某家的怨气去害人,去压价,去为你这金光寺敛财。每逢月圆之夜,你还要用雷火符灼烧某家的神魂,逼某家发狂”
“这笔账,某家在井底下,每天都在算,每天都在记!”
说到最后,单雄信已经走到了大门口。他猛地一挥手,一股无形的气劲爆发。
“滚开!”
挡在前面的铜人武僧如同稻草人一般被轰飞出去,摔得七荤八素。
法聪此时已经退无可退,后背贴在了马车上。他脸色惨白,汗如雨下,色厉内荏地吼道:
“你你是鬼!你是恶鬼!大家快看啊!这道士养鬼为患!他是妖道!”
然而,这一次,没有百姓附和。
因为程咬金动了。
这个平日里嘻嘻哈哈的混世魔王,此刻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冲出人群,噗通一声跪在了单雄信面前。
“二二哥?!”
程咬金的声音带着哭腔,那双大手颤抖着想要去摸单雄信的腿甲,却又不敢触碰。
“真的是你吗?二哥!俺老程俺老程想死你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