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一种淬火。尤其在你知道结果即将揭晓，而这结果将决定你接下来是被投入更炽热的熔炉，还是获得短暂冷却、重塑形态的机会时，每一秒的流逝，都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在心头缓缓碾压。帐篷内昏黄的光线随着日头西斜，逐渐被油灯散发的、带着松脂气味的、更加稳定的暖黄色所取代，但空气里那股无形的压力，并未随之消散，反而因这静止的光影，显得更加粘稠凝滞。
林牧盘膝坐在行军床上，背脊挺直，呼吸悠长而平缓。他强迫自己进入一种类似冥想的状态，不刻意去想即将到来的会面，也不去反复推敲可能出现的对话细节，只是将注意力集中在身体内部，感受着药力修复伤处的细微麻痒，引导著那缓慢回升的生命力在四肢百骸中流转，并尽可能地恢复著精神。过度思考会带来焦虑，而焦虑是判断的大敌。
王猛则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熊，在狭小的帐篷里来回踱步，不时停下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又烦躁地抓抓头发，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那点从吃饱穿暖中获得的短暂安全感，在影踪小队带着伤员的凝重回归后，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对未知的恐惧。
“林哥，他们会不会把咱们扣下？或者干脆” 王猛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脸色发白。
“不会。”林牧眼睛都没睁开，声音平静无波，“杀我们灭口，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反而会寒了其他可能提供情报者的心。石盾是负责人，不是蠢货。最可能的结果，是给我们报酬，然后让我们离开，或者让我们留下，提供更多价值。”
“留下？我们能有什么价值？”王猛愣住。
“我们见过那怪物，近距离接触过腐化能量，还活了下来。”林牧缓缓道，“这就是价值。尤其是在他们刚刚亲自验证了怪物的危险之后。”
他话音刚落，帐篷外传来了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目的性。脚步声在帐篷门口停下。
“林先生，王先生，队长有请。” 是影踪的声音，隔着门帘传来，依旧冷峻，听不出情绪。
来了。
林牧睁开眼，眼中一片清明，之前的疲惫和思虑仿佛从未存在。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干净的粗棉布外套，将骨杖握在手中，对王猛点了点头。
王猛深吸一口气，像是要上刑场般，也赶紧站了起来。
林牧掀开门帘。影踪站在外面，依旧是那身深灰色皮甲，只是脸上的尘土和疲惫洗去了些，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隼，此刻正平静地打量着他们。他身后还跟着一名“山巅之锤”的战士，显然是护卫。
“跟我来。”影踪没有多言，转身带路。
这一次，他们没有去中央主帐，而是被带到了营地核心区域另一侧、一顶相对较小的、门口同样有守卫的帐篷。掀开门帘进去，里面陈设更加简单，只有一张方桌，几把椅子，一个火盆，以及角落里的武器架。石盾已经坐在主位上，桌上摊开着一张羊皮纸地图，旁边放着他的烟斗和一杯热气腾腾的、散发著草药味的饮料。帐篷里只有他一人。
“坐。”石盾指了指桌对面的椅子，目光在林牧和王猛脸上扫过，尤其在林牧平静的神色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对影踪点了点头。影踪和那名护卫留在了帐内，但并未靠近桌子，只是站在门口附近，如同两尊沉默的塑像。
林牧拉开椅子坐下，背脊依旧挺直。叁捌墈书旺 罪欣漳踕哽新快王猛也小心翼翼地在旁边坐下，半个屁股挨着椅子，身体紧绷。
帐篷内很安静，只有火盆里木炭偶尔的噼啪声，以及石盾手指无意识敲击桌面的、轻微而规律的笃笃声。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压力测试。
过了大约十几秒，石盾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放下，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看向林牧，开门见山：“影踪带人去了山涧下游，在你说的位置，找到了那个水潭，也遇到了你说的怪物。”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说，在选择透露多少：“那东西很难缠。皮糙肉厚，触手有毒，恢复力也强，还会驱使一些小型的水生畸变体骚扰。我们伤了它，但没能杀死，它缩回了深水区。我们有一个兄弟，被毒液溅到，虽然处理及时，但伤势很麻烦，老约克说需要特定配方的净化药膏，营地存货不够。”
他陈述著事实，语气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分量。证实了怪物的存在和危险，也点出了己方的损失和困境。
“你们的情报，基本属实。”石盾看着林牧，“按照约定，报酬会给。20枚银币，或者等值的物资，你们可以选。”
20枚银币，对普通冒险者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财富，足以在营地舒适地生活一段时间。王猛的眼睛亮了一下，但看到林牧依旧平静的脸，又迅速按捺下去。
“多谢队长。”林牧微微颔首，语气不卑不亢。
“但是，”石盾话锋一转，身体微微前倾，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仿佛要看到林牧的骨头里去，“我有些疑问。影踪在侦查时，发现了一些不寻常的痕迹。水潭附近，有不止一处新鲜的战斗痕迹，除了我们和那怪物，似乎还有第三方的活动迹象，而且时间就在不久之前。一些被腐蚀的岩石有被能量灼烧的痕迹，很微弱，但存在，和怪物的腐蚀性毒液感觉不同。另外，他们还在一处岩石缝隙里，发现了一点残留的、非营地制式的粗亚麻布纤维，被腐蚀了大半，但能看出颜色。”
他的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吐出，目光则紧紧锁定着林牧的脸，观察着他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昨晚，除了你们，还有谁去过山涧？或者说你们有没有看到，或者遇到别的什么人？或者，有没有什么没告诉我们的事？”
质询开始了。而且，直指核心——他们发现了林牧昨夜与腐化水怪战斗、以及最后逃入岩洞区域留下的痕迹！那能量灼烧的痕迹，很可能是“艾莉丝的祝福”吊坠最后爆发净化光罩时留下的！而那粗亚麻布纤维正是林牧昨夜所穿、后被腐蚀破烂的衣服材质！
王猛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著，看向林牧，眼中充满了恐慌。
林牧的心脏，在石盾说出“能量灼烧”和“粗亚麻布纤维”的瞬间，也猛地收缩了一下。但他脸上，没有任何异样。恐惧、慌张、辩解，此刻都是最糟糕的反应。对方是经验丰富的战士和领导者，任何不自然的情绪波动，都可能被解读为心虚。
他迎上石盾探究的目光，眼神坦然，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思索和回忆。
“昨晚我们取水时，天色很暗，水声又大，我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躲避那怪物的袭击上。”林牧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是否还有别人我们确实没注意到。怪物出现得太突然，攻击范围又大，我们只顾著逃命，很多细节都记不清了。至于队长说的能量痕迹和布片或许，是以前别的冒险者留下的？山涧那种地方，应该不止我们遇到过麻烦。
他避开了“是否有别人”的正面回答，将重点引向“混乱中无暇他顾”和“可能是旧痕迹”的推测。这个回答很取巧，既没承认自己知道更多，也没完全否定对方的发现，留下了解释的余地。
石盾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手指依旧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帐篷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影踪的目光也如同实质，落在林牧身上。
“那块布片，”影踪忽然开口，声音不高，但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腐蚀很严重，但残留的部分，质地和颜色，与今天发给你们的衣物更换下来的那些很像。”
他直接点破了！矛头直指林牧和王猛！
王猛的身体猛地一颤，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
林牧的心沉到了谷底，但大脑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否认？对方既然能检验布片材质，否认就是找死。承认？承认自己深夜独自去山涧，还引发了能量反应？那需要解释的东西就太多了，金属盒子、手札、吊坠、岩洞任何一个暴露，都是灭顶之灾。
他必须给出一个能部分解释、又不会引发更深怀疑的“真相”。
电光石火之间，一个念头闪过。他不能完全否认布片可能与己有关，但必须将“能量痕迹”和“深夜单独行动”这两个最危险的要素，从自己身上剥离，或者转移到更“合理”的解释上。
他脸上露出了一丝混合著后怕、恍然和一丝难以启齿的“羞愧”的表情，这表情变化极其细微，但足以被石盾和影踪捕捉到。他微微低下头，避开了石盾的目光，声音也低沉了一些，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心有余悸：
“影踪队长这么一说我，我想起来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艰难地回忆，“昨晚，那怪物第一次用触手横扫，拍碎了岸边的石头，碎石和它那毒液四处飞溅。我们当时离得很近，我的外套左边袖子和后背，确实被溅上了不少。那毒液腐蚀性很强，衣服瞬间就烂了，烧得皮肤生疼。慌乱中，我好像是把那件破衣服扯下来扔了，具体扔哪儿，真的记不清了，当时只想着逃命”
他将“布片来源”引向了怪物毒液的腐蚀，合情合理。怪物攻击范围大，毒液腐蚀衣物，逃命时丢弃破损衣物，这是任何一个遭遇袭击的人都可能做的事。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坦然，但带着一丝困惑：“但是，队长说的‘能量灼烧’痕迹这个，我们确实不知道。我们两个都不会任何魔法或神术，身上也没有魔法物品。会不会是那怪物自己的某种攻击方式留下的？或者，水潭附近，本来就有什么不稳定的能量节点？毕竟，能孕育出那种怪物的地方，本身可能就不太正常。”
他将“能量痕迹”这个最大的疑点，巧妙地推给了怪物本身，或者环境异常。同时，再次强调自己和同伴的“普通”，没有任何特殊能力。
这个解释，有破绽吗？有。比如，怪物如果有那种能量攻击，昨晚战斗时为何没用？比如，环境能量节点为何刚好在战斗区域？但石盾和影踪没有证据反驳。他们只是发现了痕迹，无法确定痕迹的来源和具体性质。林牧的解释，至少提供了一个逻辑上说得通的、且将他自身“特殊能力”嫌疑降到最低的可能性。
石盾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下来。他深深地看了林牧一眼，那目光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再刮一遍。然后，他靠回椅背，拿起烟斗，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手中摩挲。
“你描述的那种腐蚀，和怪物毒液的特性，确实对得上。” 石盾缓缓说道，听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至于能量痕迹或许吧。那片山涧，最近是不太安稳。”
他没有继续追问。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相信，更可能是一种策略性的暂停。有些事，追问到底未必有结果，保持一定的疑虑和观察，有时候更有用。
帐篷内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丝，但那种无形的压力仍在。
“报酬的事情，就这么定了。等会儿让影踪带你们去领。”石盾将话题转回，“另外，关于你们提到的，怪物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与矿洞类似的气息’”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变得锐利，“你们对矿洞的事，知道多少？”
终于，触及到核心了。这才是“山巅之锤”真正关心的。
“不多。”林牧立刻摇头，表情诚恳，“只是之前路过矿场附近，听到过一些混乱的传言，说挖出了可怕的东西，死了很多人。昨天闻到那水怪身上的味道，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时在矿场外围闻到的一点类似的不舒服的气味。可能是我太紧张，联想多了。”
他再次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敏锐但所知有限”的普通冒险者。
石盾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说道：“你们能从那怪物手里逃出来，运气不错，胆子也不小。现在营地外面不太平，东边沼泽，西边山涧，还有我们自己的矿场都不安生。你们有什么打算？拿了报酬，是继续留在营地，还是去别处？”
试探变成了“安排”的询问。这才是今晚会面真正的目的——评估他们的价值，决定如何“使用”或“安置”。
林牧心念电转。直接说离开，显得心虚，也可能错失获取更多信息和资源的机会。说留下，则意味着更深的卷入。
“我们原本是打算攒点钱，去更安全点的地方。”林牧斟酌著词句，“但现在外面这个样子，贸然离开恐怕更危险。如果营地允许，我们想暂时留下，等风声过去，或者看看有没有我们能做的、相对安全点的活计，攒足路费再走。”
他表达了留下的意愿，但姿态放得很低，目的是“求存”和“攒路费”，而非主动参与危险事务。
石盾点了点头，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意外。“营地不养闲人，尤其是现在。不过，你们提供的情报确实有价值，也算帮了我们。这样吧，”他看向影踪，“影踪，你看看营地里有什么他们能做的、不太危险的差事，安排一下。报酬按营地规矩给。另外，老约克那边需要的净化药膏，缺几味主药，主要是‘月光苔’和‘银叶草’，生长环境都比较偏，最近采集的人少，库存见底了。你们既然能从山涧活着回来，对野外地形和危险应该有点判断力。如果愿意，可以跟着营地的采集队出去，或者自己去附近相对安全的区域找找，采集到的药材，营地按市价收购，也算是个进项。”
这安排很巧妙。既给了他们“工作”留在营地，又将他们“放”到了可以接触外界、获取更多信息（也可能遭遇危险）的位置。采集药材，听起来比直接参与战斗安全，但也需要离开营地庇护，进入可能有腐化生物活动的野外。
尤其是，需要“月光苔”和“银叶草”？这两种都是带有微弱自然净化属性的草药，常用于配制对抗邪恶能量或毒素的药剂。老约克急需它们来配制净化药膏，治疗被腐化毒液所伤的队员。这进一步证实了腐化能量的棘手，也给了林牧一个明确的目标——获取这些草药，或许能换取更多好处，或者为自己将来可能需要的净化手段做准备。
“我们愿意试试。”林牧没有犹豫太久，点头应下。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在相对“合理”的框架下，探索周边、获取资源、并进一步了解腐化能量和“山巅之锤”应对措施的机会。
“很好。”石盾似乎满意这个结果，他挥了挥手，“影踪，带他们去领报酬，再把采集区域的注意事项和药材图样给他们。以后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影踪。”
“是，队长。”影踪应道。
会面结束。林牧和王猛起身，向石盾行礼后，跟着影踪走出了帐篷。
外面的空气冰凉，带着夜晚的寒意。林牧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的衣衫，在刚才那番无声的交锋中，已经被冷汗微微浸湿。
他过关了。暂时。
拿到了应得的报酬，获得了留在营地的“合法”身份，还有一个相对自由、能接触外界的“工作”。
但石盾和影踪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那些关于山涧痕迹的疑问，像一根看不见的刺，已经扎下。而他与“山巅之锤”的关系，也从简单的“情报提供者与购买方”，变成了更加复杂、带着监视和利用性质的“临时雇佣与观察对象”。
他获得了立足点，但也踏入了更复杂的棋局。
影踪沉默地带着他们去仓库领取了20枚银币的报酬（林牧选择了钱币），又给了他们两张绘制著“月光苔”和“银叶草”外形、生长习性和常见分布区域（营地周边相对安全的几个山谷、林缘）的简易草图，并告知了营地采集队通常出发的时间和集结地点，以及几条安全须知。
“队长的话，你们记住了。在营地，守规矩。出去采集，眼睛放亮，别贪心，别去地图上没标或者警告过的地方。”影踪最后说道，目光尤其在林牧脸上停留了一瞬，“有什么发现，特别是不同寻常的发现，及时回报。对你们有好处。”
“明白，多谢影踪队长。”林牧平静地接过银币和草图。
回到帐篷，王猛一下子瘫坐在行军床上，抹了把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心有余悸：“我的老天爷刚才吓死我了！林哥，你反应真快！那块布片”
“过去了。”林牧打断他，将银币分成两份，递给王猛十枚，“这是你的。收好，别乱花。”
王猛接过银币，紧紧攥在手里，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但随即又愁眉苦脸：“林哥，咱们真要去采药啊？外面会不会还有那种怪物？”
“去，但要有准备。”林牧将药材草图铺在膝上，借着油灯仔细观看，“‘月光苔’喜阴，多长在背阴的岩石或腐烂木桩上，夜晚会发出微光。‘银叶草’叶子背面有银白色绒毛，喜欢湿润但排水好的林间空地。明天我们先在营地附近、地图上标记的最安全区域找找看。顺便，熟悉一下周围环境。”
他需要出去，不仅仅是为了采药。他需要验证手札对“腐化能量”和“古代造物”的感知在野外是否有效，需要寻找可能存在的、与星灵或腐化相关的更多线索，也需要为自己寻找一条，万一营地局势恶化，能够迅速撤离的安全路径。
他将银币和草图小心收好，吹熄了油灯。
帐篷陷入黑暗，只有门帘缝隙透入的、营地篝火的微弱反光。
夜还很长。
而明天，新的探索，即将开始。
（第三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