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死的老橡树下,时间仿佛也随着这棵树的生机一同流逝,变得缓慢、凝滞,最终沉淀为一片近乎死寂的沉默。只有削骨小刀刮擦骨质的、单调而刺耳的“沙沙”声,规律地响起,仿佛某种古老而阴森的计时器,在丈量著所剩无几的光阴。
“独眼”没有抬头,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全部的精神,似乎都凝聚在手中那根被削得越来越细、越来越尖的兽骨上。午后的光线穿过枯枝的缝隙,在他那道狰狞的伤疤和低垂的眼睑上投下斑驳、破碎的阴影,让他看起来不像一个活人,更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布满裂痕的残破石像。
林牧在距离他大约五步远的地方停下脚步。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能保证清晰的对话,也留有足够的反应空间。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用“代码之眼”谨慎地观察著“独眼”,同时也用眼角余光留意著周围营地的动静。
营地依旧安静得过分。只有远处几个窝棚里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以及风吹过破烂帐篷和茅草棚顶发出的、如同呜咽般的簌簌声。空气中那股颓败、绝望的气息越发浓郁,几乎凝成实质,压在人的心头。
“独眼”削骨的动作停了下来。他将那根被削得如同箭镞般尖锐的兽骨,凑到仅有的一只右眼前,对着光,仔细地审视著,仿佛在欣赏一件艺术品。那眼神专注、冰冷,不带丝毫情感。
“这年头,连野狗都不爱往这儿凑了。” “独眼”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如同两片生锈的铁片在互相摩擦。他没有看向林牧,依旧专注地看着手中的骨镞。“你倒是稀罕。看你这模样,也不像是来施舍的。迷路了?还是活得不耐烦了,想找个清净地方了断?”
他的话语刻薄,带着老兵特有的、对生命的漠然和对闯入者的敌意。
林牧没有在意他的语气,只是平静地开口,声音不高,但清晰地传入对方耳中:
“月影下的荆棘,询问归乡的路径。”
削骨的动作,瞬间停止。
空气中,那股凝滞的死寂,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冰面,骤然裂开细微的纹路。“独眼”那只完好的右眼,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瞳孔的焦点,终于从手中的骨镞,移到了林牧的脸上。
那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刀锋,冰冷、锐利,带着一种仿佛能剥开皮肉、直视灵魂本质的穿透力。林牧能清晰地感觉到,这道目光在自己脸上、身上、乃至手中的骨杖上,反复刮过,似乎在寻找著任何一丝虚假、伪装或不安的痕迹。
林牧没有回避,也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平静地回望着他。帽檐下的眼神,如同深潭,不起波澜。
“沉默的守望者?” “独眼”嘶哑地问道,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也少了一丝刻意伪装的漠然,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凝重。
“是的。”林牧点头。
“哼。” “独眼”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缓缓将手中的骨镞和削骨小刀,插进了腰间一个脏得看不出原色的皮质刀鞘里。他撑著身后的老橡树,动作略显僵硬地站起身。站直的身体,比林牧想象的要高大、魁梧,虽然微微佝偻,但骨架宽大,能看出昔年军人的底子。只是那身破旧的军服和皮背心,松松垮垮地挂在他身上,仿佛只是挂在一具活动的骨架上。
“跟我来。” “独眼”不再多问,也没有对暗号,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然后转身,朝着枯树后方、那片稀疏的小树林走去。他的步伐不快,但很稳,那条略显僵硬的左腿,拖在地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林牧没有犹豫,迈步跟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了小树林。树林里的光线更加昏暗,地上积著厚厚的、松软的腐叶,踩上去悄无声息。“独眼”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在林木间穿梭,毫无滞涩。走了大约两三分钟,前方出现了一个半坍塌的、用石块和泥土垒砌的废弃掩体,看起来像是战争时期留下的防御工事遗迹,如今已经被藤蔓和苔藓覆盖大半。
“独眼”走到掩体前,拨开垂挂的藤蔓,露出一个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路。
“我明白了。”林牧接过“独眼”递来的、包裹着留影盘的油布包,入手微沉。他将它小心地收进怀里,贴身放好。“东西我会带给守望者。你的话,我也会转达。”
“独眼”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重新拿起那根削了一半的兽骨和削骨小刀,低着头,继续他之前被打断的工作。火光跳跃,将他佝偻的身影和专注的侧脸,投射在凹凸不平的洞壁上,拉出扭曲、怪诞的影子,仿佛某种古老的、充满不祥寓意的壁画。
逐客的意思,很明显了。
林牧站起身,对着“独眼”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弯腰钻出了这个阴暗、潮湿、却承载着沉重秘密的“老鼠洞”。
重新回到小树林,午后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带来些许暖意,但林牧的心中,却一片冰凉。
留影盘中的恐怖影像,“独眼”透露的惊人信息,莉娜潜藏的危险,地脉的异常无数的线索和危机,如同乱麻,交织在一起,又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肩头。
但他没有时间迷茫或恐惧。他必须立刻返回湖畔镇,将留影盘交给灰衣人,然后思考下一步。
沿着来路,他快步走出小树林,重新看到了那片死气沉沉的老兵营地。他没有停留,径直朝着营外走去。
然而,就在他刚刚走出营地边缘,踏上返回湖畔镇大路的时候,前方的路上,突然传来了急促的、密集的马蹄声和脚步声!
声音来自镇子方向,而且越来越近!
林牧心中一凛,立刻闪身躲到路旁一棵大树后,凝神望去。
只见从镇子方向,烟尘滚滚,一队人马正疾驰而来!人数超过二十,大部分骑着战马,少部分徒步奔跑,但速度都不慢。他们装备精良,杀气腾腾,头顶的id前缀,赫然是——王朝!
是“王朝”公会的人!他们从西边伐木场回来了!看这架势,似乎一无所获,而且怒气冲冲!
为首一人,骑着一匹格外高大的黑色战马,身穿暗红色的、布满狰狞尖刺的板甲,背着一柄门板似的、燃烧着暗红色火焰的双手巨剑。他面容冷硬,眼神如同寒冰,正是“王朝”公会副会长——“血刃秦无锋”!
秦无锋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滴出水来。他身后的“王朝”成员,也一个个脸色难看,有的身上还带着伤,显然在西边伐木场经历了一场并不愉快的“搜索”或战斗。
“妈的!被人耍了!”队伍中,一个战士打扮的玩家愤愤地骂道,“伐木场那边除了几头黑石兽人和一堆破烂,毛都没有!那小子根本不在那儿!”
“是有人故意放出的假消息!”另一个盗贼分析道,“想把我们调开!”
“会不会是‘暮光之刃’那帮杂碎?”有人猜测。
“不管是谁!”秦无锋冰冷的声音响起,如同寒风吹过,瞬间让所有议论平息,“敢耍我‘王朝’,就要付出代价!回镇!加派人手,给我把镇子翻过来搜!尤其是那些生面孔、独行、受伤的!一个都不许放过!发现可疑,立刻上报,格杀勿论!”
“是!”
队伍轰然应诺,杀气更盛,加速朝着镇门冲去。
林牧躲在树后,心脏微微收紧。“王朝”的人空手而归,怒气正盛,接下来的湖畔镇,恐怕会迎来更加严酷、更加疯狂的搜查。他必须尽快赶回去,在搜查全面展开前,与灰衣人完成交接,然后立刻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等“王朝”的队伍完全冲进镇门,烟尘稍散,才从树后闪出,低着头,混在几个同样被吓到的、正准备进镇的农夫中间,快步朝着镇门走去。
镇门处的卫兵,显然也被“王朝”这杀气腾腾的阵势惊动了,盘查得更加严格,神色也更加紧张。林牧费了一番功夫,才重新混进镇子。
一进镇,他就感觉到气氛明显不同了。街道上的行人神色匆匆,不少店铺提前关上了门板。“王朝”的成员三五成群,开始在街道上更加密集地巡逻、盘问,甚至粗暴地闯入一些他们认为可疑的民居和店铺搜查。呵斥声、争吵声、偶尔还有打斗声,在镇子各处响起,一片鸡飞狗跳。
山雨欲来风满楼。而这风雨,已然变成了席卷小镇的狂暴飓风。
林牧压低了帽檐,将身形隐藏在建筑物的阴影和慌乱的人流中,沿着记忆中的路线,朝着镇子南边的“渔人码头”方向,快速潜行而去。
他必须在“王朝”的搜查网彻底收紧、日落之前,赶到约定地点,完成交易。
然后,离开这个即将被风暴彻底吞噬的湖畔镇。
(第二十二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