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 年十月初,冀南的风里带了寒气,早上的雾散得慢,马庄村口却早早聚了不少人。土路上摆着几张旧门板,上面堆着卷边的课本、削尖的笔杆,还有一面用麻袋布缝的旗子,红漆写着 “冀南民众学校”,字迹虽不工整,却格外醒目。
余念新和刘汉民站在人群旁,区政府派来的工作组刚到 —— 带队的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区长,声音沙哑;旁边跟着个二十来岁的宣传干事,手里攥着笔记本;还有位妇救会的代表,穿着打补丁的蓝布衣,正跟村民们打招呼。
“今天起,马庄民众学校就算正式开了!” 老区长清了清嗓子,声音里带着劲,“这学校不只是教娃娃识字,大人也能来学。咱冀南刚解放,以后要自己记账、自己写信,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啥都得靠别人念、别人写。”
人群里立刻有人问:“区长,这上学要钱不?俺家穷,可掏不起学费。”
刘汉民赶紧接话:“不要钱!政府给学校拨粮、拨布,教员还有补助,大家尽管来学。”
又有个中年汉子挤出来:“俺都四十多了,脑子笨,还能记住字不?”
“咋不能!” 老区长笑了,“先把‘粮’‘钱’‘欠’这几个字认会,以后跟人打交道,就不容易吃亏,这就值了!”
这话逗得大伙都笑了,村口的气氛慢慢热起来。刘汉民转头对余念新说:“你带两个娃去把教室再收拾下,把黑板擦干净,凳子摆好。”
“明白。” 余念新应着,跟两个举着手的孩子往学校走。
学校还是那三间土坯房,却比上次来整齐多了 —— 屋顶补了新稻草,不会再漏雨;墙上贴着主席画像。
旁边还贴了几张识字表,用墨写着 “天、地、人、心、干、活”。余念新看着那些字,忽然觉得亲切 —— 这些字和延安窑洞里贴的识字表一模一样,如今从陕北的黄土坡,落到了冀南的田埂边。
孩子们围着他,有的擦桌子,有的搬凳子,还有人跑去井边打水,想把窗户擦亮点。正忙着,有个孩子从门外跑进来喊:“老师!区长要讲话了,让大家都去村口!”
余念新放下手里的抹布,带着孩子们往村口跑。
村口立了根新砍的木杆,那面麻袋布旗子刚升上去,被风吹得飘起来。老区长站在旗子底下,声音比刚才更响。
“同志们!鬼子已经投降了,以后天下太平了,但要想真过上好日子,得有文化、得学技术!咱办这民众学校,就是要让咱老百姓都能识字,会算账、懂道理,以后自己的日子自己说了算!”
掌声一阵接一阵,连旁边抱孩子的妇女都跟着拍手。刘汉民走到前面,接过话:“学校的教员有从延安来的,也有咱本地识字的同志,都是有本事、懂政策的,大家平时多帮衬着点,有啥困难就提。”
村民们纷纷点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到余念新面前,眯着眼打量他:“这娃娃多大了?也是教员?”
“十岁了,算助教,跟着刘干事学。” 余念新答。
“十岁就来教书?” 老人有点惊讶。
“这娃念的书比你家孙子还多呢!” 刘汉民笑着帮腔,“教娃娃认认字、写写名字,没问题。”
老人呵呵笑了:“那好,回头俺就让孙子来上学,也让他多认几个字。”
下午,学校正式上课。第一节课是识字,刘汉民拿着根木棍,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大字:“人、田、山、水、火。”
“大家跟着我念 —— 人,就是咱们自己;田,是地里种庄稼的地方;山,是村外那些高坡;水能流,能浇地;火能烧饭,也能取暖。” 刘汉民一边念,一边指,“谁来试着读一遍?”
底下静了几秒,没人敢举手。过了会儿,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慢慢举起手,小声念:“人 田 山 水 火”
声音细弱,却很认真,每个字都念得清楚。
刘汉民点点头:“念得好,再大声点,让大家都听听。”
小女孩深吸一口气,又念了一遍,这次声音明显大了些。
教室外头围着不少没下地的大人,有个抱着婴儿的妇女扒着门框,小声问:“同志,俺能进来听不?俺也想认几个字。”
“能啊,随便坐,想听课都能来。” 刘汉民说。
这下,又有几个妇女走进来,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有人拿着草帽扇风,有人轻轻拍着怀里的孩子,眼睛却都盯着黑板,生怕漏了哪个字。
下课铃响了,孩子们都跑出去玩,那几个妇女却没走,还站在黑板前,指着上面的字小声议论。余念新收拾粉笔时,其中一个妇女小声问:“小同志,俺也想学写字,可俺连笔都不会拿,能教俺不?”
“能啊。” 余念新找了几根光滑的树枝,在地上写了个 “人” 字,“你照着这个样子画,慢慢来。”
妇女蹲下身子,握着树枝,笨拙地在地上划。第一次写得歪歪扭扭,像条小虫子;第二次慢慢调整,比刚才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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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就是这样,多练几次就会了。” 余念新说。
其他妇女也跟着蹲下,拿着树枝在地上写,偶尔写错了,就互相笑着纠正,屋里满是笑声。刘汉民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悄悄点了点头。
晚上,村里特意请工作组和教员吃饭。院子里摆了两张小桌,端上来几碗玉米面、一锅萝卜汤,还有一碟咸菜,没有肉,却是村民们能拿出的最好的饭。
老区长举起碗:“今天是马庄民众学校成立的日子,是咱冀南的新气象!以后每个村都得有这样的学校,让老百姓都能识字、有文化!”
“可教员不够咋办?” 有村民问。
“政府会从延安调教员来,也会在咱本地培养 —— 谁学得好、愿意教,就能当教员!” 妇救会代表接话。
大家边吃边聊,有人提到了战事。一个村民说:“听说鬼子投降了,可东边还有伪军没撤,昨天听人说,他们还在抢老乡的粮食。”
“区队已经去剿了,放心,以后不会再让他们欺负咱了。” 老区长说,“这仗打了八年,老百姓都累了,以后就安心种地、学文化,好好过日子。”
刘汉民放下碗:“抗战胜了,可建设才刚开始。识字、修渠、种庄稼,都得一步步来,急不得。”
余念新坐在旁边,没插话,只是听着。他忽然明白,革命不是喊几句口号,就是这些饭桌上的事 —— 让老百姓能吃饱饭、能认上字、能把房子修好、能安安稳稳教书,这些实实在在的事,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一早,学校继续上课。刘汉民让余念新单独带一组孩子:“你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先把自己的名字写会,比啥都强。”
余念新拿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孩子的名字:“王大顺、李桂香、赵全。”
“谁叫王大顺?” 他问。
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举起手:“我!”
“这就是你的名字,我先写一遍,你看着,等会儿你自己写。” 余念新慢慢写,边写边念笔画,“王,三横一竖;大,一横一撇一捺;顺,左边一个川,右边一个页。”
男孩拿起笔,趴在桌上,笨手笨脚地写。先写 “王” 字,三横写得歪歪扭扭,却没写错;再写 “大” 字。
撇和捺分得太开,像个 “人” 字加一横;最后写 “顺” 字,左边的 “川” 写得太挤,右边的 “页” 少了一点。可写完后,他抬头看着余念新,笑得特别开心:“老师,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其他孩子也跟着学,黑板上很快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名字,有的少了笔画,有的写反了顺序,可每个孩子都很兴奋,拿着笔不停练。
下课后,刘汉民走过来,看了看黑板上的名字,笑着说:“不错,教他们写自己的名字,是教育的第一步 ——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咋算有文化?你做得对。”
傍晚,区政府派来个信使,跑得满头大汗:“刘干事,行署有电报!让每个县赶紧报民众教育的情况,后天要派人去行署汇报!”
刘汉民皱了皱眉:“这边刚起步,好多数据还没统计全呢。”
“没办法,行署催得紧,说要汇总了报给边区政府。” 信使说。
没办法,他们只能连夜统计。余念新负责抄表、登记,刘汉民核对数据,屋里的油灯亮到后半夜。
“东平县目前共开办民众学校二十七所,入学的孩子有八百多人,成人班一百三十多个” 余念新念着数据,手里的笔没停。
“再查一遍,别弄错了,报上去的数字不能有差。” 刘汉民说。
“已经查过两遍了,没错。”
“那行,你在报表上签名,咱们明天一早就报上去。”
报表写完时,窗外已经蒙蒙亮,月光淡淡地照在土墙上,屋里的油灯快烧干了。刘汉民靠在椅子上,揉了揉眼睛:“你知道不?以前这种统计报表,都是敌伪的差人做的,咱们老百姓连看都没资格看。
现在不一样了,报表是咱们自己做,名字是咱们自己签,这就是当家作主了。”
“自己的事自己管,才叫自己的日子。” 余念新说。
刘汉民点点头:“对,就是这个理。”
第三天一早,老区长带着刘汉民和余念新去县里开会。县政府设在一座旧庙里,庙门上挂着 “为人民服务” 的红布横幅,院子里挤满了各村的教育干事。会议上,大家轮流汇报各村民众学校的情况。
一个干事说:“我们村的学校没桌子,孩子们就在地上写,用树枝当笔,用黄土当纸,照样学得认真。”
另一个干事说:“我们村学生多,就两个教员,只能让学得好的孩子教学得慢的,互相帮着学,效果还不错。”
还有个干事说:“老乡们白天要下地干活,只能晚上来上课,识字班经常坐到半夜,煤油灯都用了不少。”
主持会议的县长听完,点点头:“这就是群众的力量 —— 只要大家想干、愿意干,再难的事都能办成。革命不是喊出来的,是一锹一锹挖地、一字一字教书,干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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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会后,李志成代表行署讲话,手里拿着中央的指示文件:“中央说了,要把教育工作和生产结合起来,不能光教识字,还得教大家怎么种地、怎么修渠、怎么搞生产。孩子们也要学劳动,知道劳动最光荣,以后才能帮着建设家乡。”
掌声响了很久,连坐在最后排的余念新都跟着拍了手。他知道,这不仅是在教老百姓识字,更是在帮大家建日子 —— 日子建好了,新中国才算真的立起来了。
回马庄的路上,夕阳落在地平线上,把天空染成橙红色。马车碾着尘土,发出沉闷的声响。刘汉民靠在车板上,忽然问:“念新,你跟着跑了这么多天,觉得最大的收获是啥?”
余念新想了想:“是人心。”
“哦?咋说?”
“不管是老人还是娃娃,不管是男人还是妇女,都想学文化,哪怕写不好、认不全,也不怕。以前我觉得革命就是打仗,把鬼子打跑就行,现在才知道,革命还得教大家读书、帮大家种地,让大家都能过上安稳日子。”
刘汉民笑了:“你这娃娃,比我看得还明白。”
夜里,马庄村口的油灯还亮着,民众学校的孩子们在教室里排练 “识字歌”,是宣传干事教的:“太阳出来红通通,咱把书念响当当,鬼子走了不再怕,咱学文化建家乡。”
孩子们唱得不齐,有的跑调,有的忘词,却格外有劲,歌声飘出教室,落在村口的田埂上。风从远处吹过来,带着稻草的香味,还有泥土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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