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 年冬,冀南的风刮得厉害,直往骨头缝里钻。地里的麦苗还没返青,田埂上结着一层薄霜,踩上去咯吱响。
余念新跟着刘汉民赶到县政府时,院里已经挤满了人 —— 都是从各村推荐来的少年,年纪多在十二三岁,有人穿着半旧的军装,有人裹着打补丁的土布大衣,肩上都别着红布条,上面写着 “少年干校预备学员”。
登记的桌子摆在院子中央,区教育干事站在桌后,扯着嗓子喊:“每个村来两人,一个偏文、一个偏武!读过书、会写字的排左边,在区队干过、力气大的排右边,别挤!”
余念新站到左边队伍里。对面右边的孩子多半是从区队退下来的小勤务兵,有的腰里还系着旧子弹带,裤脚沾着泥。有个高个子少年认出他,凑到旁边人耳边小声说:“这小子是从延安来的,听说在保育院念过不少书。”
余念新没回头,只是静静排队,手里攥着刘汉民给的推荐信 —— 信上写着 “该生踏实能干,熟悉文书工作,建议重点培养”。
上午十点,县长从办公室走出来,站到台阶上讲话。他穿着件灰棉袄,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拿着个搪瓷缸:“同志们!中央有指示,要培养新一代少年干部。
过去八年,咱们靠枪杆子打跑了鬼子,打下了解放区;以后建设新中国,光有枪杆子不够,还得靠笔杆子、靠脑子。你们年纪小,但肩上扛着责任,得对得起‘干部’这两个字。”
话不长,每一句都听得人心里发沉。
“这干校不是普通学校,是炼干部的炉子。进了这个门,就得能吃苦、能思考、能带着老百姓干事。别想着来享福,要想着来学本事。”
台下静得出奇,连风吹过的声音都听得见。有几个少年偷偷握紧了拳头,也有人眼里闪着光,像是找到了方向。刘汉民站在人群后面,冲余念新悄悄点头。
余念新看着县长的背影,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激动 —— 或许,这所干校,就是他在冀南的新起点。
开学那天,天气难得晴朗,太阳照在身上,总算有了点暖意。
干校校址设在县城北边的一座旧祠堂,原来门楣上 “忠孝祠” 三个字被白灰刷掉,重新写了 “边区少年干部学校”,红漆还没干透。院里搭了个简易伙房,西厢房当教室,东厢房住学员,中间的院子里立了根新砍的木杆,用来挂国旗。
每天早上天不亮,学员们就得起床,先在院子里集合升旗,唱《团结就是力量》,歌声能传到半里外的村子。然后开始上课,课程排得满:早上学政治、算术、公文写作,下午要么是农村调查方法,要么是体能训练,晚上还要自学文件,写学习心得。
教政治和公文写作的是张政委,从延安干部学校调过来的,个子高,声音洪亮,讲起课来像在战场上喊口号:“你们以后要当干部,就得会写公文!发个通知不能瞎写,‘根据上级指示’这句话什么时候用?‘特此通告’是什么意思?这些都得烂在脑子里!”
他在黑板上写了四条,用粉笔重重描了描:“一、发文必须有标题;二、得写清发文机关;三、要有发文时间;四、最后必须盖印章。”
写完回头看着学员们:“谁知道‘印章’为啥这么重要?别光瞪着眼,都说说!”
教室里静了几秒,没人吭声。余念新犹豫了一下,举起手:“印章代表机关的权威,有了印章,文件才算有效。”
“对!” 张政委一拍黑板,粉笔灰都震落了,“这就是干部意识!不是你写的内容多好,是看谁写的、有没有权威 —— 印章就是权威的证明!”
这话逗得学员们都笑了,原本紧张的气氛松了不少。
下午的体能训练最苦。所谓的操场,其实是祠堂外的一片空地,风刮得人脸生疼,地上的石子硌得脚疼。张政委站在前面,喊着口令:“全体都有,绕操场跑三圈!跑起来!”
“立定!向右看齐!向前看!”
“卧倒 —— 起!再卧倒 —— 再起!”
学员们的喊声混着风声,远远传出去。有个年纪小的学员跑不动,落在后面,没人笑话他,前面的人反而放慢脚步等他:“快跟上,别掉队!”
余念新跟着跑,冷风灌进嘴里,胸口发闷,却没停下 —— 他知道,体能训练不只是练力气,更是练毅力,以后到农村工作,走山路、扛物资,都得靠好身体。
晚上回到宿舍,屋里没生火,冷得像冰窖,学员们只能挤在一起取暖。有人从怀里摸出口粮换来的炒花生,分给大家;有人讲自己在区队打鬼子的经历,听得其他人眼睛发亮。
“那年我在阳泉,鬼子来村里放火,整个村子都烧光了,老乡们哭得不行。” 一个叫赵铁牛的学员说。
“后来咋办?你们没反击?” 有人问。
“咋没反击!我们区队夜里摸过去,把鬼子的粮仓烧了个干净,让他们也尝尝没粮吃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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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舍里顿时响起笑声和惊叹声,冷意好像也淡了些。
余念新没插话,只是听着。他忽然明白,这些少年看着年纪小,却都真刀真枪见过血,比自己更懂战争的残酷。
他虽然从小在延安长大,却一直待在机关和保育院,离前线的炮火太远。现在在干校,他要学的不只是公文写作,还有这种在苦难里拼出来的勇气。
半个月后,干校组织实地调查,让学员们分组去附近村庄,摸底粮食储备、劳力情况和教育需求。
出发前,张政委把大家叫到一起,反复叮嘱:“记住,你们不是去‘问’情况,是去‘看’情况。干部要靠眼睛看、靠耳朵听,不是靠嘴问 —— 老乡说的可能客气,但院里的粮囤满不满、墙上的裂缝大不大,这些不会骗人。”
余念新和赵铁牛、孙友分在一组,去了赵家庄。那是个靠山的小村,抗战时被鬼子烧过两次,村里的房子多半是后来重新盖的土坯房。他们挨家挨户走访,每进一户,先帮老乡扫扫院子、挑桶水,再慢慢问情况。
“大爷,您家几口人啊?今年收了多少粮食?”
“大姐,家里的男人是不是去前线了?有没有啥困难?”
“孩子到年龄了吗?想不想上学?”
村民们起初有点拘谨,见他们年纪小、说话实在,渐渐放开了。一个大娘说:“地是去年分的,庄稼刚见起色,就是今年天旱,收的粮食够吃,但没多少余粮。”
另一个老汉叹了口气:“儿子去区队当民兵了,家里就剩我和老婆子,想修修屋顶,都没人帮忙。”
还有个妇女说:“想让娃上学,可村里没学校,最近的也要走三里地,娃太小,不敢让他单独去。”
余念新一边听,一边在笔记本上记,字迹尽量工整。走到村口时,他看见一块褪色的木匾,上面写着 “抗属村” 三个字,漆皮都掉了。
“大爷,这村都是抗属吗?” 余念新问旁边的老汉。
“是啊,当年鬼子烧村,不少男丁为了护村牺牲了,剩下的家属都是抗属。政府每年会发点布票、粮票,可今年的还没送来。”
“为啥没送过来?”
“说是上头忙,要先顾着前线的部队,咱们这边得等等。”
余念新心里一沉,把这事记在本子上。回干校后,他熬夜写了份调查报告,把赵家庄的粮食、劳力、教育情况写清楚,最后特意加了一段,建议县里优先给抗属村补发粮票和布票,“抗属为革命牺牲多,不能让他们寒心”。
一周后,县政府真的下了通知,给赵家庄的抗属户都补发了粮票和布票。有学员从赵家庄路过,说那天村口放了鞭炮,老乡们都拿着粮票,笑得合不拢嘴。
张政委把余念新叫到办公室,手里拿着那份调查报告:“不错啊,你写的这份报告,县长都看了,还夸你观察仔细、建议实在。”
“这不算啥,就是把老乡说的情况写下来了。” 余念新有点不好意思。
“别谦虚。” 张政委放下报告,“干部就是要会看问题、想办法、写出来,还要能推动解决 —— 你这几步都做到了,比不少老干事都强。”
1945 年的冬天,抗战胜利的消息还在各村传颂,墙上的标语 “庆祝抗战胜利,建设新中国” 被风吹得卷了边,可边区的重建才刚刚开始。干校的院子里贴了新标语,是张政委写的:“从枪杆到笔杆,从战士到干部。”
刘汉民抽空来干校看他,两人坐在祠堂门口的石阶上晒太阳。
“听说你们干校搞实地调查,还帮老乡解决了抗属粮票的事,干得不错。” 刘汉民说。
“还行,就是每天训练有点累,晚上宿舍也冷。”
“冷怕啥?延安的冬天比这还冷,你不也过来了?” 刘汉民笑了。
余念新也笑:“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啥也不懂,现在不一样了。”
“现在也还是孩子,可心思比以前重了,知道为老乡着想了。” 刘汉民拍拍他的肩膀,“好好学,以后能当大干部。”
余念新没接话,只是看着院子里训练的学员。他知道,当不当大干部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帮着老乡解决实际问题 —— 就像这次补粮票,虽然是小事,可老乡们能吃饱饭、不受冻,这比啥都强。
年底,干校举行 “模范学员” 评选,根据上课表现、调查报告、体能训练成绩综合打分。张政委站在台上念名单:“赵铁牛、孙友、余念新!念到名字的出列!”
余念新跟着另外两人走到前面,台下响起掌声。奖品很简单,每人一支铅笔、一个笔记本,张政委把奖品递到他们手里,笑着说:“别小看这铅笔,它比枪还重 —— 枪能打跑敌人,铅笔能写报告、解难题,用不好,误的就是老百姓的事!”
那天夜里,余念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屋里的灯早就灭了,其他学员都睡着了,只有他还醒着。
他悄悄摸出那支新铅笔,又拿出笔记本,借着窗外的月光,写下两行字:“革命不只是打仗,也不只是开会。是让老百姓能活下去、能认上字、能敢说话,能过上安稳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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